冷城

冰淇淋還沒吃掉一球，權俞利的手機開始嗡嗡震動。低頭察看來電顯示，她拿起手機站起身。

「是Tiffany。這通我得接一下。」她告訴桌邊的另外兩人。

林允兒點點頭，鄭秀晶則是一臉無所謂。

Tiffany是工作室的書探，鄭秀晶和林允兒都知道。如果Tiffany在非上班時間打電話來，通常就是有即時消息要和俞利討論，因此誰的電話都可以漏接，就是不能漏接Tiffany的。

權俞利帶著手機去了化妝間。臨走之前她看看桌上的冰淇淋，隨手揮揮對林允兒說：「這個妳吃掉吧。」

「妳不吃了？」

「等我回來應該都融化了。妳吃吧。」

說完就走了。林允兒聳聳肩，把方碟拉到自己面前。此時就剩下她和鄭秀晶。林允兒帶著微笑吃了一口權俞利那一碟的冰淇淋，鄭秀晶則是一面玩弄湯匙一面偷偷打量林允兒。

林允兒發現了，淡淡的笑了一下。

「妳有什麼事想問我吧？」林允兒對她說。

鄭秀晶挪挪姿勢，改為比較直視的方向面對林允兒。「關於我姊姊和俞利姊的事，妳知道多少？」

「全部都知道。」林允兒回答。

「全部？全部……是多少？」

「從她們怎麼認識、俞利為什麼喜歡她、她們為什麼分開、妳姊姊做了什麼、妳姊姊發生了什麼事、俞利怎麼照顧妳姊姊和她的孩子……我全部都知道。」

也許甚至知道得比妳更清楚。允兒在心裡加上這一句。

而鄭秀晶越聽，越無法掩飾自己的不平靜和震驚。

這女人既然全部都知道，還是對權俞利這麼執著嗎？

「妳見過我姊姊嗎？」

「沒有，沒見過。看過照片而已。」林允兒淡漠的回答，連鄭秀晶看不出她是什麼情緒。「俞利不肯。」

「既然這樣……妳為什麼還要等俞利？」妳覺得權俞利愛妳、或者是會愛妳嗎？

「那關於我和俞利，妳知道多少呢？」在回答之前，林允兒反問了鄭秀晶。

「不算多。但是妳們的相處模式是知道的。」秀晶彷彿微微嘆著氣。「妳不覺得委屈嗎？」

「還好。」允兒似乎也輕輕嘆氣，隱藏在語氣裡。「我也不是那麼死心塌地的等她的，這妳知道吧？」

知道，但是，妳還是心存期望的吧。

俞利姊其實也知道這一點。

「該說是太死心眼嗎？」沒等到鄭秀晶回答，林允兒逕自接著說。「雖然知道世界上不是只有權俞利一個人，優秀、溫柔、體貼的人也很多，但是偏偏就是沒辦法把她從腦海裡掃出去。她越是想把我推開，我就更不願意讓她一個人面對妳姊姊留給她、帶給她的矛盾和折磨。」

「這是自虐吧。」鄭秀晶忍不住吐槽。

林允兒像是同意似的笑了笑，帶點自嘲。「我們給彼此很大的自由——不，不應該這樣說，畢竟我們沒有立場去約束對方。我知道她會去找妳姊姊，她知道我有時候會答應其他追求者的邀約。當我感覺到她從妳姊姊那裡回來時，那種溫暖又孤獨的苦澀，就忍不住想生氣，氣她為什麼這麼自虐。但回頭一想，我自己不也在做一樣的事嗎？」

秀晶沒有回答。

半晌，她才隨口閒聊似的說了一句：「妳知道妳去約會時，俞利姊其實也會有點鬱悶的吧？」

從網路上聊天的語氣都可以感覺到。鄭秀晶有時都忍不住想翻權俞利白眼。

明明就很在乎林允兒，不是嗎？她甚至會直接這樣刺激權俞利。

「我知道。」林允兒微笑。「雖然她絕對不會承認。」

「就是個嘴硬的傢伙。」鄭秀晶哼了一聲。「有時候在聊天時她會說到，她覺得自己這樣很渣。她說她沒辦法拋下那個女人不管，但同時她也無法和妳斷絕往來，因為貪戀有妳在身邊的感覺。她覺得自己這樣做很自私。」

林允兒將目光拉向遠方。「那個女人——妳姊姊是什麼樣的女人，我不知道。我很羨慕、很嫉妒她，但也很同情她。錯過權俞利，是個愚蠢的選擇。」

「因為她就是個愚蠢的女人。」鄭秀晶嗤之以鼻。「用不著同情她。當初我們都警告過她，好話壞話說盡了，她還是選擇那樣做。那個男人怎麼樣就先不提了，但她對俞利姊做出的事……根本是要讓我們所有人都和她撕破臉。」

「妳知道俞利為什麼不肯讓我見妳姊姊嗎？」林允兒淡淡的問。「甚至不讓我知道她讓妳姊姊住在哪裡。」

「為什麼？」

「因為，」林允兒再度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她怕我會傷害妳姊姊。」

鄭秀晶首次在林允兒的表情中感覺到孤獨，還有單戀者被心上人排拒的疼痛。但鄭秀晶不知道如何回應。

要說如果林允兒真的去傷害鄭秀妍那也是她活該嗎？又或者，要懷疑林允兒會不會去做這樣的事呢？

林允兒看起來並不像那樣的人。不過，陷在感情泥淖之中的人會做出什麼事那也很難說。

一陣靜默。

「她真的把妳姊姊保護得很好。」林允兒再次扮演打破沉默的角色。「我不會去傷害妳姊姊，因為傷害了她就等於傷害俞利。有時候我甚至有點同情妳姊姊，雖然下一秒我就會告訴自己，『算了吧，何必這麼假慈悲，明明因為那個女人而不幸的人是我和俞利啊』。但是，妳姊姊已經付出代價了，而且還在支付中。」

「那是她自作自受。」鄭秀晶悻悻的說。「她該付的，付十年都不夠。」

「妳很恨她嗎？」

鄭秀晶的倒影映在林允兒清澈的眼睛裡，林允兒清澈的雙眼卻令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麼。

而鄭秀晶並沒有回答林允兒的問題。

「我沒有見過妳姊姊，所以我也不知道她現在是用什麼心態把俞利留在身邊。只是，客觀的從她的遭遇來看，她的確也過得很辛苦了。俞利一直很希望妳和妳姊姊能夠和好，畢竟是家人。我不知道妳對妳姊姊的恨或厭惡有多深，不過，如果可以的話，就去看看她吧。看了之後，再決定要不要和好也不遲。」

「那妳呢？」鄭秀晶反問。「妳想看看我姊姊嗎？」

允兒搖頭。「現在已經不想了。知道她長什麼樣就夠了。妳姊姊長得很漂亮，權俞利會這麼倒楣也是應該的。」

「啊？什麼意思？」

「競爭者多，一定很激烈吧。」林允兒微笑。

鄭秀晶不置可否，聳聳肩。「妳身邊應該也不缺那種競爭者。」

「就讓他們爭吧，雖然也許是一場早就注定輸了的仗。」

「妳打算這樣一直等俞利下去嗎？」

「誰知道呢。也許哪天看開了就從那些競爭者裡挑一個順眼的一走了之。」林允兒笑著答。這個笑讓這句話顯得毫無真實性。

「我倒希望妳能打敗我姊姊，帶俞利姊這個笨蛋離開這裡，走得越遠越好。」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這樣等她，不累嗎？」明明只要放棄就可以獲得別的幸福，不是嗎？

林允兒靜默了兩三秒。「妳不也在等嗎？」

「等什麼？」鄭秀晶倒是沒想到林允兒給出這樣的反問。

「等對妳姊姊的恨過去。」

「……」

「其實看到妳的時候，我就有感覺，我們很像。都是那種冷冰冰而且固執得跟冰塊一樣硬的個性。妳現在有多恨她，妳之前就有多愛她。說不定到現在還繼續愛著吧？就是這種矛盾讓妳對她的恨可以這麼堅固。」

「妳難道，不恨她嗎？」鄭秀晶怨怨的說。冰冷的怨恨，林允兒會這樣形容。「如果不是她，說不定俞利早就接受妳了。」

林允兒聳聳肩，沉靜裡帶著無奈。「俞利也是一樣。妳以為俞利不恨她嗎？俞利和妳一樣矛盾，甚至我覺得她對妳姊姊除了愛和恨之外，還多了一個憐憫，雖然這個憐憫可能也是出自於她過去對妳姊姊的愛吧。妳和我，我們就像坐在高山山頂上的人一樣，看著那兩個人在高空裡飄盪，不知道她們什麼時候才想要停泊。」

「就算她想停下來，我也不會張開雙手迎接她的。」鄭秀晶說完，把不知何時已吃到剩下最後一口的布蕾掃進嘴裡。「她最好就這樣跌下去，再也不要出現。」

林允兒只是浮著清冷的笑。她低頭看看甜點盤：「唉呀，冰都要融化了，快幫我一起吃。」

鄭秀晶看了看餐盤上的冰淇淋。權俞利那一碟已經被林允兒吃掉了，林允兒那一碟大約還有一球半的形狀，周圍一圈融化的牛奶狀冰淇淋和熔岩巧克力漿緩緩交融在一起。

「坐在山頂等，妳不冷嗎？」鄭秀晶說。

「其實我比她們都還冰冷。」林允兒笑。

鄭秀晶也露出淡漠而涼的輕笑，寒意裡帶著似乎開始凝聚的憂愁霧氣。

就在她們剛把所有的冰淇淋吃完後沒多久，權俞利回來了。她看看桌邊的兩人：「怎麼？有變熟一點嗎？」

「光是說妳壞話就覺得很合得來啊。」鄭秀晶回答。

「冰淇淋很好吃，妳要不要再點一份？」允兒問。

「再點一份給妳吃嗎？」權俞利開她的玩笑，允兒露出一臉荒唐。

「妳看看，有人就是這麼不識好歹。」秀晶跳出來幫腔。

「就是說啊。」允兒立刻附和，加上無辜的表情。

「開開玩笑嘛！」俞利投降似的擺擺手，看著允兒用餐巾擦擦嘴然後拿起包包。俞利有點驚愕。「妳要走了？」

「嗯，晚點還有點事。」允兒站起身來。

「喔……」

鄭秀晶興味盎然的看著權俞利欲言又止的模樣。權俞利站了起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這個動作。

林允兒好像也不打算對「晚點還有點事」的內容多加解釋，從容的穿上外套，望了一眼站著那裡摸不著頭緒的權俞利。

「別忘了明天中午要去挑送給徐作家的鋼筆。」允兒對她說。

權俞利這才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嗯，十一點去接妳。」

「那我先走了。」允兒對她和秀晶點點頭。

「我送妳下去。」

「不用了，妳們慢慢聊吧。」

直到允兒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權俞利才將注意力拉回餐桌邊。

鄭秀晶暗地裡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幹嘛？」權俞利看見鄭秀晶那深藏笑意的表情，微微窘迫的反擊。

「我什麼都沒做啊。」鄭秀晶立刻表示無辜，決定把難題丟回給俞利。「妳不覺得其實妳已經陷落了嗎？」

「並沒有。」權俞利果斷回答。「只是朋友。」

「是嘛？朋友。」鄭秀晶冷笑似的說著那兩個字。每當鄭秀晶露出這種冷笑，權俞利確實都會感覺到那帶刺的冷意。「朋友會上床嗎？」

其實也不是不會，但是權俞利頓時啞口無言。

她把視線轉開，不願意回答。

她和林允兒有肉體關係，這是她自己向鄭秀晶承認過的。

究竟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態和林允兒發生關係，她也不清楚。雖說她不曾主動過，有時不知不覺兩人就已經點燃彼此的慾望。每一次激情過後隨之而來的就是罪惡感；對林允兒的，還有毫無道理與必要的——對鄭秀妍的。

「我相信妳不是只把她當成砲友，妳也不會用對待砲友的心態對待她。但是妳什麼時候才要把我姊姊從那個位子上掃下來？」鄭秀晶繼續她冷冽的攻勢。「不，其實那個女人也早就不在那個位子上了，對吧？現在留在那裡的，只是一個回憶和想像裡的幻影。真正的鄭秀妍——妳真的還能以前那樣繼續愛她嗎？」

權俞利聽她說完，只是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她抬起頭，鄭秀晶在她眼裡看見的，是比那聲嘆息更深的孤獨和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