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下了一場如雪的細雨，沾濕了人們的睫毛；眨眨眼，消失無蹤的雨滴，或許是融在了眼睛裡吧。

淺灰色的烏雲像覆蓋在頭上的薄被一樣，讓人還以為把頭罩住了，就可以繼續睡覺不要醒來。

可是啊，隨著雨絲飄進心裡的憂鬱，即使在夢裡也不會消逝的。

更何況，現實每天都將人從夢裡喚醒，面對更真實的抑鬱。

鄭秀晶走上狹窄陰暗的樓梯，內心的雜緒混亂又凝重。

到了五樓，停在左邊那扇有些生鏽的門前，她停滯了好久。

最後，用一種彷彿狠下心要甩開些什麼似的力度按下門鈴。

一秒、兩秒、三秒……

天長地久的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分鐘，也許只是十秒，聽見了門鎖轉動的聲音。

「誰啊？」

門開了，開了一個十公分的弧度，鏈條鎖被扯緊，成為門內門外唯一的界線。

隔著這條鎖鍊，傳來那熟悉卻帶著一點陌生的聲音。即使如此，內心還是有哪根絃被挑動了一樣，來回顫動著……

「秀……晶？」

抬頭，視線相交的那一刻，那震動的絃音彷彿找到了共鳴，合為巨大的嗡嗡聲響，震波剎那就轟過腦海，水波劇烈震盪。雖然，鄭秀晶的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而鄭秀妍看著五年內毫無往來的親妹妹，一度有那麼一點要露出驚喜的跡象，但是感覺到鄭秀晶那絲毫沒有溫度、沒有關切的冷漠態勢，她也很快收回那些喜悅和激動，甚至在動手解開鏈條鎖之前猶豫了一瞬間。

門開了。鄭秀妍把門推開，轉過身逕自走進屋內，沒回頭看鄭秀晶一眼。

鄭秀晶當然也沒有緊跟著鄭秀妍進門。她凝視了鄭秀妍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踏進這間房子裡。

姊姊看起來比以前更瘦弱。房子是有點年代，但內部裝修得還算不錯。鄭秀晶就這樣冷靜的一項一項做評語。

她環顧四周打量了一會兒，此時鄭秀妍已走到了客廳中央；鄭秀妍雙手環胸，用防衛性的姿態面對鄭秀晶。

兩人都沒說話，帶著疏離的眼神互看著，像是在將記憶裡的對方與現在的模樣拼湊起來。

後來是鄭秀晶先打破沉默。

「孩子呢？」鄭秀晶冷冷的問。

「在睡覺。」鄭秀妍冷冷的答。

鄭秀晶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就又不再開口，只是反覆觀看屋內擺設。

鄭秀妍站在那兒，不願看鄭秀晶，但也沒干涉鄭秀晶的行為；她顯得有點不自在，雖然表情上不明顯，從她緊繃的肩膀和淺薄局促的呼吸便可以感覺出來。

過了好一陣子，鄭秀妍才像失去耐心般皺起眉頭，亟欲下達逐客令般冷聲訊問。

「所以妳來這裡做什麼？來看我有多慘嗎？」

「不然妳還有什麼能看的嗎？」鄭秀晶溢出一絲冷笑。

「俞利讓妳來的？」

「我強迫她的。」

「妳想看我過得多慘，妳看到了。」鄭秀妍攤開雙臂。「滿意了？可以走了吧？」

但鄭秀晶完全不理會。「我有事情要問妳。」

鄭秀妍不耐煩的嘆了一口氣。「什麼事？」

然後她撇開頭，不過這也只是為了遮掩不安罷了。

「俞利姊和林允兒的關係，妳知道吧？」雖然是問句，其實鄭秀晶猜測鄭秀妍知道，只是不知道她知道得多少。

「知道。那又怎樣？」

「妳是還愛俞利姊，還是只是在利用她？」

「……」

鄭秀妍也問過自己很多次這個問題，每一次都仍無法立即給出答案，就像現在。

每當她望著權俞利眼裡的溫柔，她總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在那溫柔裡看到愛情的愛；即使有，那也不是給現在的鄭秀妍的愛。而她還愛不愛俞利？事到如今她有什麼資格說愛？愛嗎？說不定是苟延殘喘的她愛上躲在俞利羽翼下受到的呵護和安全感。不愛嗎？如果不愛的話，又為什麼只有在俞利身上才能感覺到那些溫暖？

不曉得鄭秀晶知不知道，有時候俞利來家裡陪她時，她會靠在俞利身上睡覺。只有在那個時候，她睡得最熟、比較不容易做惡夢。俞利會讓她靠著，甚至把她抱在懷裡睡，像哄著小孩似的。可是權俞利再也沒碰過她。權俞利落在她額上的吻，也像是給小孩子的晚安吻一樣，就宛如權俞利再也不當她是個女人，只是個孩子，一個可憐的被遺棄的不會照顧自己的女孩。

上一次她想吻權俞利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呢？

她輕輕碰了權俞利的唇，權俞利也品嘗著她的。但是當兩人的唇分離，她抬頭看權俞利時，那熟悉的溫柔和溫暖不知何時已消失殆盡，甚至令人懷疑從開始相吻之時就不曾存在過。

權俞利冷冷的看著她：「再也沒有第二次。不要吻我。不要對我做這種事，如果妳不想要我恨妳的話。過去的一切我可以當作都沒發生過，什麼都沒發生過。我沒有愛過妳。妳吻我，只會讓我想起妳是怎麼對我，還有去想妳在那個男人身下是什麼樣子。妳像親吻那個男人一樣吻我嗎？我覺得噁心死了。」

權俞利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照顧她，還有她和那個男人的孩子，鄭秀妍從來就想不透，也不敢去想。權俞利把她們照顧得很好，可是她心裡有多痛苦，鄭秀妍沒有臉去面對。所以她再也沒任何越線的動作。

雖然看起來是她淡漠的對待權俞利，其實是她順從了權俞利冰冷的要求。

那是她欠權俞利的。

「當然是因為把她留在身邊，才能有這些。」鄭秀妍像是露出冷笑，隨手朝屋內一揮。然後她轉過身，背對鄭秀晶，走到沙發坐下，往椅背上舒服的一靠，翹起腳，再度雙手環胸，抬頭看鄭秀晶。「妳耍什麼笨？我怎麼可能還愛她。」

這句話裡藏有多少苦澀，憤怒的鄭秀晶沒有聽到。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要將理想實現的野心變得很大，大到遮蔽了很多人事物。回想起來，其實所有人都在給她提示，告訴她必須要有耐心一步一步來，但是她沒有聽進去。

鄭秀妍離職之時，工作室內部經歷了一陣亂流。她帶走了一個文字編輯，而且讓工作室損失兩份出版合約。當時她想要出版電影雜誌，認為可以結合工作室的出版進度，達到互相宣傳的效果。但是這個計畫提出了半年之久，都在會議上被否決。她以為權俞利和其他合夥人拒絕採納她的構想，不打算幫助她完成夢想。

實際的狀況是，那時社長一直在觀察另一家出版集團的動態。對方似乎有籌備出版電影雜誌的計畫；如果可以和它們合作，可以取得比較多的資源和採訪機會。該出版集團的方針是以大眾流行為主，而社長希望能從這段合作關係裡吸取經驗，以便未來發展藝術電影相關的文刊，那也是電影分類裡鄭秀妍真正喜歡的部份。

可惜鄭秀妍聽不下去。一來，她不想和別家出版集團合作；二來，她沒有耐心繼續等。她說她認識一個從事網路媒體宣傳的朋友，那位朋友願意投資並且提供廣告通路。那陣子她和權俞利反覆的吵，吵工作的事，吵關於這位朋友的事。與其說吵，不如說是她在對權俞利發脾氣，權俞利一面忍耐一面想辦法安撫她。她責怪權俞利不支持她，罵權俞利沒有勇氣沒有擔當；她說，為了跟權俞利在一起，她和父母幾乎都要鬧翻了，權俞利卻總是沒有要和她一直走下去的決心，現在就連事業也幫著外人，那這段感情還要繼續嗎？

鄭秀妍的父母不贊成同性相愛。在這方面，鄭秀妍比鄭秀晶不懂低調，因此父母對於鄭秀妍的行為約束更多，苛責也更多；至於對權俞利，鄭氏夫婦基本上是採取無視的狀態。對此權俞利卻並不怨怒。她甚至經常告訴鄭秀妍不要和父母正面衝突，不要讓他們生氣。權俞利來自單親家庭，她母親也同樣對社會上的性別議題採取保守態度，但權俞利不常就這個話題和她爭論。權俞利和母親相依為命二十多年，她對鄭秀妍說，父母是一生中最珍貴的存在之一，不要輕易斬斷這段關係，即使因為他們妳必須面臨很多壓力和挫折，那也是妳必須學習的課題之一。

鄭秀晶全都看在眼裡。在權俞利知道姊姊和父母又吵架時，她幫著姊姊掩飾爭執的經過；父母開始叨念姊姊時，她幫忙分散父母的注意力；鄭秀妍抱怨權俞利不對長輩做出反擊時，她替權俞利說好話。鄭秀晶知道姊姊個性太自由太單純，對於社會和人心的洞察力不夠深，而且又長得漂亮，這種組合讓她在感情這條路注定辛苦，尤其又是一條與大眾價值觀不同的路。不過，如果是和權俞利這樣的人，應該沒問題的。權俞利雖然有時溫吞，但絕對不會虧待姊姊。

俞利姊寧可自己受傷，也不會讓姊姊流一滴眼淚。鄭秀晶這樣認為。

姊姊口中「從事網路媒體宣傳的朋友」開始出現時，鄭秀晶就有點起疑。在鄭秀妍和權俞利常常吵架那一陣子，那位「朋友」出現的頻率讓鄭秀晶非常反感。從姊姊的描述，她感覺那位仁兄就像一個油嘴滑舌鼓吹革命的傢伙，自己卻不願意上戰場，成天在那裡賣弄神秘和瀟灑，營造他和姊姊多麼心有靈犀的人造默契。

最後呢？

姊姊和俞利姊開始進入冷靜期，俞利姊說她會等姊姊想談的時候再談。

有一天早上姊姊打電話來，她去姊姊家。姊姊顯得有點慌亂。姊姊說，昨天和那位「朋友」喝了一點酒，然後，他們上床了。

鄭秀晶意識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罵姊姊，姊姊一句話也沒說。

她幫姊姊隱瞞這件事。

後來姊姊和俞利姊又吵了幾次架。

姊姊離職了，不久之後和那位「朋友」成立新的出版社。

最後一次爭吵，姊姊和俞利姊分手。

俞利姊擔心姊姊一個人悶。她答應俞利姊多陪姊姊。

姊姊說，那一次之後，到和俞利姊分手前，其實陸續還和那位「朋友」上過兩三次床，都是在和俞利姊吵架之後。

她記得她氣得摔上姊姊家的門，氣憤得在街上漫無目的快步走了兩三個小時。那一次之後，她大概有整整半個月沒和姊姊聯絡。

俞利姊不知道。那時在哥本哈根有書展，俞利姊去了那裡一周，接著去法蘭克福拜訪德國的同業朋友。

姊姊的新出版社似乎發展得不錯。

姊姊和那個男人閃電結婚。先斬後奏，定居在美國三年的爸爸媽媽非常生氣。

何止爸媽生氣。鄭秀晶覺得自己也氣到神經斷裂了。於是她也打算離開。

最後一次見面，她告訴姊姊說，五年，那是姊姊和俞利姊在一起的時間，而姊姊這次這段感情不可能維持超過五年。五年之內，她都不會再回來這裡，也不想見到姊姊。如果五年之後，姊姊過得很好，她會回來向姊姊道歉；如果姊姊過得不好，她就再也不想看到姊姊。這樣，在她心中，她姊姊永遠光鮮明亮、美麗動人。

離開之前，她去見了權俞利。她把事情全都告訴權俞利，包含曾經替姊姊隱瞞的事。她對權俞利感到非常抱歉，也不奢望權俞利會原諒她或姊姊。

權俞利說，那不是秀晶的錯。她會一直把秀晶當朋友，但是沒辦法再照顧鄭秀妍。

那是當然。鄭秀晶冷冷恨恨的說。那個女人？就讓她自生自滅好了。

SS930，早上七點半，飛往紐約。鄭秀晶離開了S城。

高空上看著還未完全復甦的大地，細雨讓窗上的畫面糊成一片。鄭秀晶閉上眼，腦海中全是從小到大和姊姊一起的影像。

雨絲好像穿透窗戶飄到了她臉上。機艙內的冷氣太強了，有點鼻塞。

然後，兩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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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挑戰三集結束失敗了啊嘎啊啊啊！！！（狀態顯示已發瘋）

不管了，下一章一定要完結！

兩個問題：

1. 有人覺得部落格的字太小或太暗嗎？

2. 請就鄭秀妍、鄭秀晶、權俞利、林允兒的心情擇一OS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