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俞利說的沒錯，那家店的食物真的很好吃。烤好的薯塊淋上熱起司醬，完美超越炸薯條的層次；切成小方塊的炸嫩豆腐像一顆顆骰子，沾著日式醬油吃，完整呈現出黃豆的甘醇味。最特別的是炸肉餅，那是俞利告訴她一定要點的菜，叫作「基輔炸雞」。用整片雞胸肉把起司和拌了香料的奶油捲起來，沾裹蛋液和粗麵包粉後去炸；俞利說這家店在炸完之後會稍微再烤一下，刻意讓麵衣更乾更酥一點。吃的時候，融化的奶油和起司非常美味，除了香料之外還有淡淡的檸檬香氣，酸甜的滋味讓濃厚的起司奶油一點也不膩；酥硬的麵衣和口感較乾的雞胸肉不會埋沒在氾濫的奶醬裡，每一口都可以咬得很紮實。

「我有罪惡感。」俞利這樣說著，但還是把炸雞送入口中。「接下來一個禮拜每天都得跑十公里了我看。」

「真的很好吃啊！偶爾一次沒關係吧？」秀英心滿意足地看著那緩緩流淌的起司醬。「還好啦……我們也就點這樣而已……還能再點嗎？」

權俞利笑了笑，喝一口她最喜歡的蜂蜜啤酒。

秀英的是櫻桃口味的水果啤酒，酸酸甜甜的，其中酸又大於甜，配起餐點只會開胃，不會膩口。

她們吃著，聊著小說和這一帶的特色店家。食物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氣氛開始變得慵懶。店內的燈光昏暗，陰影模糊了人們臉部的輪廓。秀英覺得俞利的神色變得柔和，似乎正放鬆的笑著；暗影之下她的神情裡依然流動著一種幽魅的孤寂，於是俞利的笑容顯得更加神秘莫測。

「說實話，妳今天看到鄭秀妍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在她們各自又點了一瓶啤酒後，秀英這樣問俞利。

「訝異她怎麼會在這裡而已。我以為她應該在美國。」俞利懶洋洋的回答。

「喔——那她怎麼會在這？」

「回來度假的，再兩個禮拜就回去了。」俞利嘴角勾起淺笑。「幹嘛？妳擔心啊？」

「擔心什麼？」秀英一臉無辜的疑惑。

「沒事。」俞利雖然這樣回答，但是笑意變得更加明顯。

「她男朋友看起來不怎麼樣。」

「我也覺得。」

權俞利笑著喝了一口啤酒。放下酒瓶的那一瞬間，視線與秀英相交，秀英感覺自己的魂好像都要被權俞利的眼神勾走了。

心跳變快了，崔秀英默默想。

權俞利別過視線，望向窗外。憂鬱再次回到她眼中，崔秀英注視她的側臉。

「妳不會比他們差。」秀英說道。

「誰？」俞利稍微瞄了她一下。

「男人們。」

「是嗎？」俞利輕輕冷笑。

「如果妳是男的，肯定很多人倒追。」

「可惜我不是。」

「所以才會有我。」崔秀英硬著頭皮回答。

俞利微笑，沒有說話。眉宇間的憂鬱沒有減少，但是凝視崔秀英的神情多了幾分平淡和溫暖。

然後俞利緩緩說道：「妳知道嗎，不論跆拳道或是其他武術的段位練得有多高，女生終究是女生，遇到危險的時候，體力和力氣根本都比不上男人。我沒辦法給妳一個充份的依靠——就連要來個浪漫的公主抱都只能撐個三秒。」她笑。

秀英低頭。「那些不重要。」

「不重要嗎？」

「我自己也可以照顧自己。我不是想要一個能夠照顧我保護我的人——當然如果對方能照顧我，這樣也很好。但比起那些，我更想要的是一個能夠陪伴我、會盡力為我著想的人；做不做的到是其次，但有那份心意，就讓我覺得有安全感。」

「是嗎？如果做不到，光想有什麼用呢？」俞利問。感覺就像兩人正在討論哲學問題一樣，這也許是她們談話談得最深的一次。

秀英喝了一口酒才繼續回答。「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沒錯。如果要從結果來看，那當然常常無法兩全其美吧，所以才會有這麼多感情最後都是不歡而散。但難道做得不完美，心裡的感情就不存在嗎？這樣想未免太嚴格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不應該和人類談戀愛，因為沒有人是萬能的。跟機器人談戀愛還比較有可能。」

「說不定喔。機器人情人，以後一定會大賣的。」

「但是機器人沒有心。」

「妳看過一部電影叫『變人』嗎？羅賓威廉斯演的。他是個機器人，但他是有感情的。」

「那妳看過『AI人工智慧』嗎？海利喬奧斯蒙和裘德洛演的。他們都是有感情的機器人，但人類後來對那些機器人怎麼樣了呢？」秀英聳聳肩。「機器人是沒有辦法取代人類的。」

「因為人類很自我。」

「妳也是人類。」

「是啊。」俞利似乎嘆了一口氣。

「自我保護是本能。」秀英好像也嘆著氣。

沉默。兩人心中各自想著不同的問題。雖然不同，但主角都是一樣的。都是權俞利。

然後秀英去了一下化妝間。她洗過手，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臉頰有點紅，應該是啤酒的緣故。

她很少和人做這樣的對談，但今天目前為止表現得還不錯。她深呼吸了兩次，用手指梳理梳理頭髮，走了出去。

「妳今天看的那本書，裡面有一段話，我很喜歡。直到現在我還是會反覆想起那段話。」秀英回到座位上坐好後，權俞利開始說。「正確的句子是什麼我不太記得了，但意思是說，如果一個人的感情會削弱對方的意志，我們到底還需不需要這樣的感情呢？」

秀英記得這段話。那不正是引發她繼續讀下去的誘因嗎？

「那妳覺得呢？」她問俞利。

「我不知道。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會一直去想。我不想要變得軟弱，把自己的生活和情緒弄得亂七八糟，就因為另一個人和那些我無法控制的事情。我想要平平靜靜的，不要爭吵、不想提心吊膽的過日子。沒有什麼事情是永恆的，尤其是感情。如果有一天終究要分離，我不想要去承受那些。所以，乾脆不要也好。」

「原來妳這麼膽小。」

「呵，妳才知道。」

「其實每個人都會害怕吧。」秀英一面玩弄著銀叉子一面說。

「所以我才不懂，為什麼明明知道會受傷，大家還是一窩蜂的撞上去。」

「我也不懂，就當是笨吧。可是愛上了就是沒辦法，想撞就撞了。成功也好，受傷也好，就像對於自己的理想一樣，有人說趁著年輕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老了以後才不會後悔沒有嘗試。」

「就算沒有嘗試，也許老了以後根本就不會後悔呢？」俞利反問。

「那就不知道了。每個人的選擇都不同嘛。至少，當下是幸福的。」秀英回答，不知為何忽然對於人生也有些傷感。「人生，受傷是必然的吧。」

「妳也是那種會選擇撞上去的人。」

秀英不語。內心想著：不是已經撞了嗎？

「可是啊，人生哪有那麼多本錢可以浪費呢？」俞利接著說道。「二十、三十，一轉眼就不年輕了。把時間賭在一個人身上，錯過了更好的人，這樣不值得。」

「我投資的眼光很好的。」秀英只是勾起微笑，不去看俞利。

權俞利默然，注視杯裡金黃色的蜂蜜酒，內心隱隱慚愧。

崔秀英對她這麼有信心，為什麼她就不能對自己有自信點？

她也曾經是懂得如何去愛、如何去呵護別人的人啊，不是嗎？

走出店裡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了。巷子裡不算漆黑，但也只有幾盞路燈朦朧的照映著。她們打算回到大馬路上，俞利可以搭最後一班公車，而秀英要招計程車。

幾戶人家的燈還亮著，還有一些夜間營業的酒館和居酒屋門口透著靜謐的昏光。權俞利牽著崔秀英，在一個沒有店家的轉角處停了下來。

前方就是大街了。秀英疑惑的看著俞利。

因為陰暗而無法察覺俞利臉上的神情，否則秀英就會看見俞利眼裡含蓄的緊張。或許這就是俞利選擇停在這裡的原因吧。

「怎麼了？」秀英問。

「沒什麼。今天——謝謝妳。」

「謝什麼？」

「一整天。還有，在美術館的時候——」俞利頓了一頓。「謝謝妳及時出現。」

秀英想起了那時俞利的背影，還有當那個男人觸碰鄭秀妍時，權俞利退後的那一小步。

崔秀英搖搖頭。「我一開始就應該跟上去。」

「不，我可以理解妳那時候的心情。」俞利搖搖頭。

「我也是。」

「還有很抱歉，介紹妳的時候，我說妳是朋友。」

「不是嗎？」秀英莞爾。

「……不只是吧？」

兩人同時移開視線，並且同時露出了一點甜蜜的苦笑。

然後權俞利伸出右手，輕輕碰了秀英的臉。小心翼翼的，帶著防衛和謹慎，幸好終究沒有半途而廢；第一次，柔軟的指腹撫過臉廓；第二次，撥動了秀英耳邊的髮絲，停留在耳畔。秀英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稍微側著頭任俞利觸摸，感覺自己的臉頰似乎越來越發燙。

於是權俞利站前一步，湊上身，吻了她。

她可以感覺到俞利的氣息，很深。她們從來沒有這麼近過，權俞利的眉毛和睫毛真好看……

崔秀英不禁伸手扶上俞利的腰，權俞利的左手亦環住了她，將她圈在自己懷裡。她們吻了又吻，輕輕分開後，總有一方會再探上對方的唇，深深淺淺，左右都是那甜美的滋味……

那天晚上，兩人最後都是搭計程車回家。車窗外的燈光一盞一盞飛逝，宛如一瞬又一瞬的夜之花，在黑暗的孤獨裡綻放微弱的慰藉，陪伴所有茫然的旅人繼續探索如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