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畫裡的允兒拖著行李箱，正要走進某扇門；旁邊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她的身影是那麼地清晰。

「時間和空間，妳們——？」秀妍正要問，俞利就接著開口。

「我們約定畢業之後，三年內不見面；三年後重逢，就作永遠的表姊妹。允兒一向比我堅強，她婉拒我媽要讓她去美國進修的提議，選擇去我家在日本的分公司工作；我到瑞士洛桑念了兩年書，拿到碩士學位後，就去了我家公司在柏林的據點……啊，抱歉，講這些，妳沒興趣吧？」俞利頓了頓，然後就沒再繼續說了。

「不會，妳說。」秀妍搖搖頭，讓俞利繼續說下去。

「嗯，總之就是我表現還算不錯，我爸媽就把我調進總公司了，因此我得到三個月的緩衝期，就來這裡休假。」

「那……」秀妍猶豫了一下，瞥見手上還拿著的畫冊，畫中的人影看起來如此沉重。「妳和允兒今年是分開的第幾年了？」

「今年嗎？第四年，上次見面大約是三個月前的事，她看起來很好，我們也就像表姊妹那樣了。也許一切都過去了吧，雖然想起來還是會有點難過。」俞利一面旋弄手上的筆，一面強顏歡笑。「所以我說，我來這裡是因為心情不好，只是別人都看不出來，哈哈……」

一不小心，筆從手中飛了出去，無聲地落在桌角旁的地毯上；俞利便呆望著自己的手指，沒有再說話。

不管試圖用多輕鬆的態度語氣來述說這段回憶，說完了，大概也氣力放盡了吧。

秀妍看著俞利的側臉，然後闔上畫冊，謹慎地放到書桌上。她蹲下撿筆，將筆放在俞利手邊，但這人仍然呆滯著，沒有什麼反應。

看著這樣的俞利，秀妍想起那天在森林裡的景況。

幾年來的溫柔，幾年來的空洞，都在那一天，環抱住她。

即使心酸心冷，依然能夠給予別人溫暖的人，這樣，累不累？

秀妍猶豫了一會兒，走到椅背後面，俯身摟住俞利。

「妳……」

突如其來的一抱，讓俞利嚇了一跳，下意識縮了縮肩膀。她轉頭看秀妍，而秀妍只是對她眨了一下眼睛，回望。

於是房間裡就安靜下來了。俞利低頭閉上眼睛，慢慢地放鬆下來，輕輕碰觸秀妍繞過她肩頭的手臂；她感覺秀妍將她攬在懷中，秀妍身上的香味平息著那段回憶的遺憾，帶來另一種強烈而深沉的慰藉。

夕陽映過大片的落地窗，橘影交錯之間，暖暖的，靜悄悄的。

不知過了多久，當兩人身上的溫度都有些熱了的時候，秀妍才起身鬆手。

也許因為方才的氣氛過於平靜美好，現在兩人相望的時候，反而有些尷尬了起來；雙方看著對方，似乎都欲言又止。

這傾刻間的沉默，當然不是空洞疏遠的。

空氣中飄浮著一絲羞澀，脈脈含情。

「妳……」

「妳……」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然後又因為對方出聲而同時打住。

互相低頭笑了一下，最後是由俞利先說話。

「謝謝妳，秀妍。」她抬頭對站著的秀妍輕聲說道。在她這角度看來，夕陽光輝在秀妍的輪廓上，顯得更加美麗。

「為什麼謝？」

「謝謝妳……聽我說這些事。」

「那我也謝謝妳。」

「啊？」依然坐著的俞利歪歪頭。

「謝謝妳，願意告訴我這些事。」秀妍說著，並且伸手拍了拍俞利的頭頂。

輕拍兩下，然後順勢撫了撫她的頭髮。

這讓權俞利不自覺地低下頭，有點害羞。

「秀妍。」

「嗯。」

「真的謝謝妳。」

「已經說過了。」

「這個謝謝，原因不一樣。」

「喔？」秀妍有些疑惑。

「謝謝妳……我很少把這件事告訴別人。除了那幾個好朋友，」俞利再次抬頭和秀妍對視。「妳是唯一沒有批判我和允兒的人。」

背對著太陽，俞利那雙清澈的眼睛裡仍似有一層流光閃動；神情則像是一個勇於認錯而意外沒有遭到譴責的孩子一般，充滿感激。

其實，肯認錯的人，有時候不一定是有罪的吧。

「我不覺得妳們有做錯什麼。」秀妍淡淡地回答。

「大多數的人不是這麼想的。」俞利苦笑。

「他們怎麼說？」

「有人說，我心裡有問題，竟然愛上自己的表妹。也有人說……」俞利猶豫了一下才說出口：「說允兒先喜歡我，所以她是故意引誘我的。不論哪一種說法，我們之中似乎就是至少要有一個人來承擔某種罪名。」

秀妍搖搖頭。「我只是認為，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沒有對錯。沒有人有資格評斷別人的感情。」

「……」

見俞利沒有回應，秀妍又悠然地補上一句：「不論出發點是為了什麼，有勇氣做出選擇的人，才是真正能為自己而活的人。」

而俞利默默思考著這兩句話，打算深深地記在心裡。

秀妍也不催她，就讓她慢慢想，自己則是看向窗外，深呼吸了一口氣。

這一深呼吸的動作使俞利回過神來。

聊了很久，她以為秀妍累了。

「時間不早了……妳累嗎？」

「我不覺得累。」秀妍搖搖頭，不過後退了一小步：「但如果妳想自己靜一下，洗個澡什麼的，那我可以先回去……妳今天還會去餐廳吃晚餐嗎？」

俞利看了看桌上的畫冊，抬頭看秀妍。「為什麼不？我會去的。」

「那麼我就先回房間去吧。我們，晚點見？」

「嗯，」俞利趕忙起身，站到秀妍旁邊。「我送妳。」

「不用了，我自己走吧。」

「我送妳到門口。」

秀妍不再反對。兩人走到門邊，打開了房間門將要出去時，秀妍忽然看向客廳桌子上的黑色畫本：「俞利，那張畫……」

俞利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才想起來她說的是剛才在咖啡廳時，自己給她畫的那張雪狐。

「我等等幫它噴上保護膠，晚飯前拿去妳房間。」俞利如此說著，不忘詢問對方的意見。「今天我去妳房間接妳，一起下去餐廳，好嗎？」

秀妍只是微微一笑，點點頭，轉身慢慢離開，不時回頭偷瞄房門前的那個人；直到她彎過轉角時，那扇門都還沒有關上。

而權俞利，直到轉角沒有腳步聲了，深吸一口氣才退回房內。重新走到客廳沙發坐下，拿起黑色畫本翻開，看著那隻看似在鬧脾氣的小雪狐，她閉上眼，頭後仰靠著椅背。

空氣中，好像有著剛才某人抱著她時，髮絲間那淡柔舒服的香味……

 稍晚，俞利確實帶著畫在秀妍房門前出現了。她將畫放在黑色畫本裡，連同畫本一起雙手奉上；並且在門開的那一瞬間，看見秀妍穿著一襲粉玫瑰色的長裙洋裝站在自己面前時，再次不小心對這位氣質不凡的公主用了敬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