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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這個問題在未正式成為殺手的鏡開始實習之後,好幾次被她的前任指導員提醒。那個她總是稱呼為「師父」的指導員。

讓師父感到惋惜的是,鏡漸漸失去了回答這個問題的能力。鏡自己也清楚這一點。

但是這或許不能怪她,畢竟她天生就是那樣的人。過於細膩,過於在乎一切。

到最後,失去了自我。

這並不稀奇,很多人在成長過程中都喪失了自我。

殺手鏡,也只是個普通人罷了。

鏡是個資質優秀的殺手。九歲開始在家訓練,十三歲通過組織辦的淘汰賽,直接進入中級課程展開練習生生活。她在學期間提出的行動計畫總是面面俱到,邏輯推理縝密,臨場反應冷靜而迅速,判斷力和直覺都很準確,槍法準、刀術俐落、拳頭硬,可以說是沒什麼缺點。

這種人,最大的仇敵或許就是自己。

失敗的自己、不完美的自己、無法得到所有人肯定的自己、有很多事想做的自己。因為能力太好,覺得自己可以達成很多目標、做得又快又好,到頭來,什麼都沒有完成。

這並非說鏡禁不起挫折。就是因為她可以一再站起來,一再挑戰,她受的挫折比很多人都還要……嗯,「多元」,就這麼說好了。

真要解釋的話,與其說禁不起挫折,還不如說是運氣不好。

運氣決定了很多事。信不信由你,但是運氣對於殺手生涯很重要,如果你是殺手就會知道。

也許不一定要當到殺手。只要是這個時代的人,應該都很有感觸。

現在已經不是有實力、肯努力,就能獲得成功的時代。

最麻煩的是,很多時候,失敗往往是因為人太多。一個人很好辦事,兩個人還可以,三人以上的團隊就很麻煩。別說是同僚,就算是指導者,同一件事有太多不同的意見,通常只會讓當事人更迷失。

開始實習之後,鏡感到很掙扎。實習代表必須實際執行任務,這和練習生的狀況很不一樣,那股必須賭上性命、全力以赴的壓迫感更強,於是每個人都會有些出人意表的表現,可能超越自己原本的水準,但多數都是犯下更多錯誤。

實習殺手多半不是學習新的技能,而是學習不要犯錯、不要在錯誤的時機使用錯誤的技術,而方法是從錯誤中記取教訓。鏡不太習慣這種學習法,雖然說實話,沒有替代的教育方案,因為誰也不知道任務中會遇到什麼突發狀況。既然發生了就只能面對,保住小命後再檢討。

鏡曾經非常討厭檢討。

「既然如此,一開始就不要犯錯不就好了嗎?」鏡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樣想的。即使是現在,偶爾也還是會這樣抱怨。

一次又一次的錯誤,一次又一次的檢討和被檢討,漸漸失去了方向,接著失去信心。每個人的意見、批評,她都聽進去了;每個人的擔憂、失望,她也全都感受到了。她甚至還能感受到其他人對他們自身的情緒,比如說指導員因為過去的失誤而耿耿於懷;或是前輩實習生面臨最終考試,還必須在後輩面前維持尊嚴,那種既驕傲又焦慮的糾結。

還有,同輩份的實習生畢竟會有競爭心態。既是同伴,又是對手,這樣的關係令人疲憊。要怎麼樣才能信任別人、把命交到他人手上?對殺手而言,這種問題特別矛盾,但每個殺手都無法不面臨這個謎題。

光是要承受自己的情緒就已經夠疲憊了。如果可以的話,鏡根本不想和人有所接觸;然而她需要指導員、需要通過考試,她也沒有把握自己可以從生涯初期就當個獨行殺手。

「師父」試著和她聊天。師父由於動了心臟手術,已不適合從事實習現場教育,平時就住在總部,全職教授初級和中級練習生課程;在鏡的狀況越來越差時,只要鏡回總部報到,師父總會邀她一起去走走。

靠著這樣的陪伴,鏡總算如期完成實習,取得正式殺手執照。

事情會就此好轉嗎?不。

眾所皆知,初級殺手比實習生好不了多少,經常遇到前所未見的怪奇狀況,而且少了指導員從旁引領、及時救援,危險和壓力更上層樓。

日子變得忙碌,鏡每次回總部都匆匆忙忙,沒能常和師父見面。即使很想和師父說話,一想到必須提起自己執行任務時犯下什麼錯誤,或是和搭檔起了那些爭執,鏡就覺得不如不要再回想,不要總是像個還沒出道的殺手,只會怨天尤人。在自己能夠呈現成熟面貌之前,別去找師父訴苦,最起碼要在自己不那麼厭惡自己的時候,再去和師父敘舊談心。

人的情緒起伏是個週期。不過是情緒低落的時段長了點,總會稍微好起來的。鏡決定等待。她知道,師父一定能理解。

師父當然可以理解。但師父也知道,有些等待不一定會有結果。

試圖盡快成為獨當一面的殺手,這樣的意念越急切,反而越無法平心靜氣;為了不引起紛爭,鏡也做出一些妥協。她不再挑戰隊友的意見,讓出主導權,悶著氣執行任務,使用不適合她的戰術,安慰自己,說這也是種磨練。

接下來,鏡在四個月內迎接連續三次任務失敗,第三次失敗的脫逃過程激烈,造成她右肩脫臼、輕微腦震盪,除了需要休養,也被組織禁止執行任務三個月,作為懲戒。

用一般上班族的說法,相當於放無薪假。

返工之後,鏡不再找搭檔,單打獨鬥。浮浮沉沉一年後,沒有獲得升等。

師父在鏡養傷期間,去探望過鏡一次,之後兩人聊過兩次。在師父看來,鏡的笑容和不時望向窗外的飄忽眼神,讓人感覺她很遙遠,彷彿去了很遠的地方,又好像把自己關在一座堡壘深處,而那堡壘裡有一條秘密隧道,通往異次元,鏡就透過那條隧道穿梭於兩地;當她在這裡時,她顯得無所適從,似乎在「那裡」才能獲得寧靜。

雖然擔心,師父也只能默默觀望。過多的詢問關切只會給當事人帶來更多壓力。鏡既然選擇不說,最好不要逼她。

但旁人的觀望和關心都是有限的,也很難傳達到當事人心裡。

正式開始殺手生涯的第二年又第五個月,鏡企圖在一次爆破任務中,殺死目標人和她自己。

不過,鏡不知道三個月前師父申請了安全審查。這是組織裡的保護機制,指導員或高等殺手如果發現後輩狀況異常,可以要求組織秘密監督該名殺手的任務計畫或執行過程。

師父要求親自進行那次監察過程,組織也批准了;考量師父的體能狀況,組織還加派一名殺手協助。

鏡要引爆的目標是一艘用來舉辦派對的船,不會駛出港口太遠;為了避免被鏡發現,只有組織派來幫忙的殺手登上那艘船,監督鏡的行蹤。當師父察覺鏡的意圖時,已經有點遲了。

 

「『師父』是怎麼發現的?」側躺在床上望著鏡的畫家問。

「火藥的數量不對。」鏡的語氣有點冷淡,就像是在嫌棄一道料理放了太多鹽似的。「我們執行任務的子彈、火藥、任何裝置材料,大部份是向組織申請。如果超過一定數量,是要寫報告的。我那次任務,並不需要炸掉整艘船,只是要破壞派對,殺死其中五個人;而我申請的火藥,比實際需要的量稍微多了一點,但還在規定範圍之內,所以沒人會覺得異常,師父也就沒有馬上發現。」

「妳那時候知道『師父』在監督妳嗎?」

「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那時候的我,根本不管外面的世界。就像關閉了所有感官能力,我感覺不到、也不想去感覺除了我自己以外的人的想法。」

除了她們的說話聲,房間裡就是一片寂靜,因此只要有一方沒有接話,沉默會彷彿海浪湧上沙岸那般,從微渺變得廣闊,並將心中的某處浸得濕涼而柔軟。

不知何時已坐起身的鏡回頭看了畫家一眼,畫家則用帶點哀愁的眼神凝視著她。鏡猜想畫家沒有要繼續問問題了,於是轉過頭,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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