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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把「吻」和「一夜共眠」列入酬勞選項,純粹是因為那對鏡而言是種收藏方式。她收藏各種抽象的狀態,例如孤獨、青春、恐懼、沉靜。她不否認對方必須是她看得上眼的人,無論情感或外貌方面,但是「愛」的成份很少。鏡並不愛那些人,只是對那些抽象狀態感興趣,而那些人正好是不錯的載體。

回想起那些抽象情緒和背後的故事時,那些人的面容身影也會一同出現,自然是必須賞心悅目一點。

鏡覺得畫家身上似乎有好幾種她尚未蒐集到的特質。她必須承認,她有點捨不得殺死畫家,雖然她已經為畫家策劃好了一切。

那天晚上十點鐘,鏡從門口進入畫家的房間。畫家為她準備了茶點,然後說要去洗澡,就把鏡獨自留在那兒。這是鏡第一次遇到為殺手著想的委託人。

沐浴完畢後,準備躺上床之前,畫家將一幅鑲在木框內的圖畫交給鏡。

畫的尺寸僅如明信片大小,描繪三天前的下午,她們從咖啡店窗內望出去的街景。視角是畫家所處的位置,但是略朝鏡傾斜一點,因此圖畫左側出現了鏡的半張臉、一邊肩膀、搭在桌上的右手指頭。

小小一張畫,寫實而精緻,看起來就像是畫家在觀看窗外景色時偷瞄著鏡似的。

「沒時間畫大張的。」畫家平靜地說。「妳接我這個案子,完全沒有賺到錢吧?」

「是啊。但是賺到了別的。」

「賺到了什麼?」

「……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

畫家露出帶有些許失望的困惑表情,隨即聳聳肩,兀自走向床邊夜燈。她先開了夜燈,才關掉房間大燈,然後在昏暗中慵懶地躺上床。

「那麼,我要來付妳傭金了。」說完這句話,畫家像是對自己展露出輕蔑的冷笑。「這句話好怪喔。」

而鏡沒有回應。她望著畫家,等候畫家將夜燈熄滅。畫家雖然伸手摸向開關,卻遲遲無法按下。

「還是妳來關吧。」畫家說。

「妳為什麼不喜歡關燈睡覺?」

「我不喜歡全黑的地方。」

「害怕嗎?」

「不完全是。」

鏡走向床,毫不猶豫地關掉那盞燈。她眼中,畫家的面容在那瞬間與黑暗融為一體,但很快又出現。窗外路燈的微光從窗簾縫隙鑽進來,鏡又走到窗邊將布簾拉攏。

「死了之後,世界大概就是像這樣吧。」鏡說。

「我知道。」

「知道嗎?」

「之前,出車禍的時候,我的心跳曾經停過五十四秒。」畫家輕柔地說著。「但我什麼都不記得。我只記得從一片黑暗中醒來,周圍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看著他們的表情從激動轉變成開心,又變成驚訝和困惑,然後是擔心、急切、陌生、失望,好像……我做錯了什麼似的。」

畫家一面說著的同時,鏡走回房間中央,而畫家循著她的移動方向翻身,持續望著她的形影,背則向牆邊退靠,就像想要躲入牆的影子裡。

兩人距離並不遠,因為房間其實不大。

「但是妳卻還記得怎麼畫畫?」

「我常覺得不是我在畫,而是手自己動的。」畫家似乎感到不好意思般笑了笑。「畫面也是自己浮現在腦海裡。每看見一個人,就好像會看到這個人在某個地方悲傷難過、憤怒、瘋狂或殘忍的模樣,當然,也有喜悅幸福的時刻,只是比較少……越來越少。」

「那麼妳自己呢?」

「我嗎?我連自己的臉都不太認識,起初抬頭看鏡子時,常常被自己嚇到。我不記得我是誰,對於什麼事情該開心、什麼事情該難過,都有點……遲鈍。」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活久一點,把這些事弄懂?」

「因為好累。雖然困惑,但似乎找不到答案。沒什麼方向,活著也沒什麼貢獻。」

「貢獻啊……這想法有點太偉大了喔。」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除了繪畫之外,我什麼都不會。人們常說啊,藝術家都要死之後才會成名──但我不是因此才想死,別誤會──我是因為知道再怎麼畫,也不能改變任何事,所以不覺得需要再堅持下去。」

「不能改變嗎?」

「能嗎?」畫家反問。

鏡沒有回答。她知道,自己的答案八成也是「不能」。

聽過很多委託人說過類似的想法,就連她自己其實也是這樣想的。

無論殺了多聰明的人、多惡劣的人,整個世界都沒有太大改變。唯一變的,是那些人死了,而活著的人依然痛苦。

「那就不要改變。」鏡說。「沒有必要非得改變什麼不可。保護好自己,過好自己的生活,這樣就夠了。」

畫家回以一個有點寂寞的笑容。「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很想要那樣的生活。」

「妳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問這句話的時候,鏡心裡掀起些微異樣感。

「我不知道。」

「……」

「那妳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我嘛──」鏡轉身背對畫家,不去直視那雙在黑暗之中似乎也有光采流動的眼睛。她曲身坐到地板上,雙手向後撐著身體,並把腳打直,抬頭看著漆黑的空間。「目前沒有太多想法。」

「意思是曾經有?」

「很久以前。」

「可以說嗎?」

「已經消逝的事,不重要。何況我也想不起來了。時間──可以教會妳一切,也能帶走一切。」

「是這樣嗎?」

「是的。時間是最厲害的死神,也是最好的老師。」鏡向後躺下,猶豫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我買了一幅妳的畫。」

「哪一幅?」

「墓園那一張。」

「原來是妳呀……」畫家的反應出乎意料平淡。「買舊教堂那張畫的也是妳,對不對?」

「原來妳發現啦?」

「本來只是懷疑。妳剛剛說的時候,我才比較確定。喜歡那兩張嗎?」

「嗯,能讓我想起一些人。」

「誰?」

「我,或妳。」

畫家聞言,緩緩坐起身,俯視地上的鏡。

「躺好,」鏡提醒。「妳正在付我傭金呢。」

於是畫家只好側身躺回床上。她躺的位置靠近床緣,還將枕頭稍微拉出來,角度正好方便她朝鏡的方向看去。

但畫家什麼話也沒再說,沒催促或要求鏡繼續講,就沉默地凝望著。鏡瞄了一眼,視線與畫家炯炯有神的目光交會,又若無其事地移開。

「我本來就打算說給妳聽。」

回憶的開場白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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