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彷彿怎樣都覺得不夠，無論如何努力、竭盡所能想將過往的點滴串連起來，並且清晰描繪，仍然感到有所缺漏。儲存在腦海裡的各種記憶，以及埋藏在心底的各種情感，究竟該要塑造成什麼樣的形式才能切切實實地傳達出去，就連身為魅魔的權俞利也沒有把握。

直到宣布匯聚回憶的「胞」已經完成的那一刻，權俞利心底還是感覺不太踏實。就好像音樂已經停止了，最後一個姿勢也擺出來了，旋律卻還在耳邊迴繞著，心中仍想著幾分幾秒前的那些動作和力道是否演繹得宜。

很恍惚。不知道是因為魔力幾乎消耗到乾涸，還是精神已被掏空，權俞利對於所處的時空有種抽離感，一下子覺得空間不斷在擠壓著她，她或許會窒息或粉身碎骨；一下子又感到這不過就是個虛浮的夢境，她其實只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觀看這一切，此時她既無法涉入，夢境也不會對醒來的她造成影響。

如此恍然地隨著計劃推進，她又回到谷地的那片草原。樹仙常寂瑛璃以一棵巨樹的型態盤踞於中央，硬挺的樹枝廣袤向四周拓展，如一張幅面寬闊的傘；繁茂的葉片也都向上直立，使得那些鬱綠色的葉子呈現燭焰的形貌。她和允兒在樹下召喚出「胞」，接下來的步驟就由樹仙接手，她們也不是很清楚樹仙會施行哪些法術，只知道那需要一點時間，因此常寂瑛璃說她們可以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她們背靠著樹幹席地而坐，一條軟得像是藤蔓的墨綠樹根纏住她倆交握的左右手，並且有分枝插進前臂的肌膚裡，不過她們並不感到疼痛。樹根頂端則戳入飄浮在半空的「胞」，將之稍微高舉；散發清澈水藍光芒的胞開始像心臟跳動般有節奏地收縮，並且好似有了呼吸那般吞吐著淡薄的嫩綠色霧氣。

天空灰茫茫的，巨大又厚重的雲塊好像不只壓在空中，也壓在權俞利的眼皮上。俞利剛坐下沒多久就睡著了，兀自低垂著頭，那些烏雲與她沉睡的臉龐都顯得陰鬱肅穆。允兒挪了挪身體，伸手將俞利攬進懷裡，讓俞利能靠在她身上睡。她感覺得到俞利的能量大不如從前──停止吸取悲傷情緒的魅魔，即使不對她施任何有殺傷力的法術，她們也會逐漸自行萎靡，何況是這段期間不斷消耗魔力的權俞利。

她想起權俞利以前那種明朗自信的笑容，心中湧起一波黯然的感傷，如滿月時的海潮那般盈滿胸臆。

扎在允兒手上的樹根原本只隱約透出幽冥的暗綠光澤，隨著她的思緒逐漸被情緒淹沒，樹根不知不覺轉變為深邃的藍色，像潛入了海底，越來越黑暗。而儲存了記憶的「胞」反倒越來越明亮，像青草那般勃發生機。

風吹來，帶著山谷裡的濕涼；風來得很輕，迎面拂過，允兒覺得那就像是非常令人舒緩的撫摸，然而樹葉卻紛紛落下，並且是朝著她的前方飄落，與風向並不一致，似乎在這陣風裡藏有不同方向的暗流。

葉片從離開樹枝的那一刻起，形體就漸漸化為稀薄透明，總是在觸及地面之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旦看不見，就容易認為不存在，但是，肉眼看不見的事物實在太多了。

閉上眼睛仔細感受，全心全意平靜地去感受，才感覺到風在四周飛舞，宛如細致的薄紗，先是掠過她身邊，然後打算將她們和常寂瑛璃包覆住似的，層層交錯堆疊，每道風都遵循著軌跡，既流動，又像是沒有任何變動。

那些葉子的氣息，化成了絲線般的綿長，隱身在旋繞的風裡。

是風精靈。風精靈來了。

允兒深深吸氣，草葉的氣味沁入心脾，雖然清淡，卻充滿生機。

原以為這樣清新的感受會使精神更好，允兒卻也開始有了睏意。或許是因為感到安心而放鬆了吧，還有，也感覺到了這世界純潔而祥和的那一面。

萬物既古老又稚嫩。六翼、魅魔、精靈、樹仙、花妖、魔族、人類、所有的生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們的舞台快要落幕了，俞利。很快就可以好好休息了。陷入睡眠之前，她在心底悄聲對俞利如此說著。

谷地中央那棵大樹的葉子已經落盡，灰白色的枝椏挺立在風裡，絲毫不受侵擾。陣陣狂風好比飛旋的巨大鐮刀從遠處掃蕩而來，卻都輕巧降落於樹枝上，轉瞬化為若有似無的吐息。

近乎透明的灰白形影一個個浮現，就像是渡鴉的飛羽長到了樹上，宛若形狀狹長的葉片。但靠近仔細看，那些霧濛濛得彷彿輕輕一吹就會煙消雲散的葉片，其實是一件件連著兜帽的長斗篷，斗篷下的面容如同霧靄般蒼白，過大的兜帽遮住他們的眼睛，只露出了高挺的鷹勾鼻，而他們似乎沒有嘴巴，或者有，但因為緊抿雙唇而看不見嘴型輪廓；過長的斗篷也完全覆蓋過他們的手腳，甚至令人懷疑他們是否真有四肢，也可能擁有其他不同於人形的構造。

畢竟，他們不是人類。即使在精靈界，他們也是最難以捉摸的一個族群。

他們是風精靈。

風還未平息之前，厚重的雲層裡開始隱約閃動一陣又一陣銀亮的靛色光波，其中又夾雜著難以察覺的橘紅火花。這些光芒寧靜地劃過天際，沒有伴隨預期中的轟隆聲響；只有風的呼嘯穿越山谷上空，原本應該出現在此的雷擊則似乎落很在遙遠的地方，嗚嗚哀鳴著，聽起來顯得虛渺薄弱。

然後，好像下起了陣雨。

可是，是朝著那片光痕四起的天空。

水滴從濕漉的草地浮升、凝結，飛射進濃厚雲層裡，就好像世界顛倒過來，由大地對天空降雨。

不一會兒，也許是雨水飛至了最高點，動力不足，又紛紛被引力牽拉回來，向地面落下。

被雨水來回穿透的雲層一點也沒有要散開的跡象，就連被水滴鑿穿的洞孔也立刻就被雲霧填滿，恢復原狀。

雨滴似乎在雲層後方沾染了天光的色彩。靛藍與橘紅，金屬般的冷冽與火焰似的璀璨，就像夕陽即將落入深海之時的晚霞。雨珠不小心沾上了這種霞光破碎而成的亮粉，閃爍著，墜回塵世。

但雨水並未將土壤和草木打濕，它們在著陸或觸碰到草葉樹枝之前就轉化為人類肉眼可見的生物形貌──

山泉精靈、閃電精靈、熔岩精靈，紛紛出現在谷地草原這片空間裡，然後慢慢向中央的那棵大樹聚集；蹦跳、漂浮或飛行、行走，各自以自身偏好的方式前進。他們穿戴整齊，神情肅穆，拿著象徵身份或自我認同的樂器、武器或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