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醒來的時候窗外仍暗灰灰的，冬天沒這麼早天亮。權俞利輕推一下崔秀英，以此把她喚醒，然後悠悠哉哉下床梳洗。

今天是遞辭呈的日子。聖誕節過後到元旦新年的這一個禮拜之間，收到了Lorien Studio發來的正式錄用函。由於權俞利目前仍然在職，對方也給了她充分彈性的到職日，不過俞利還是想速戰速決比較好。

新年的第一天上班就放出這個震撼彈，雖然殺傷力可能很小，但應該可以讓公司裡的某些人頭暈耳鳴目眩數小時吧。

雖然緊張，不過想到終於可以離開那個地方了，又覺得很興奮，看來自己是真心想逃離那裡。權俞利邊煮咖啡邊如此感悟著。

或許是因為權俞利十二月中上旬有很多天都待在秀英家，為了平衡，聖誕節和跨年的週末，秀英都是在俞利這邊過夜。權俞利發現那種感覺比想像中好，尤其是大夥兒熱熱鬧鬧慶祝後，如果自己單獨回到家裡，悄然無聲的屋子似乎會大那種空虛感。雖然她這間租屋不怎麼寬敞，清冷孤寂時可一點都不輸大豪宅；多一個人就是多了一點溫度，而在冬日裡又有什麼比溫暖更重要的呢？

「會緊張嗎？」出門前崔秀英看著權俞利，如此問道。

「妳說提辭職嗎？一點點。」

「應該不會為難妳的。要是上司說了什麼難聽話，就當作沒聽到吧。」

「應該不會這樣啦。」權俞利呵呵笑著，拿起流理台上的褐色紙袋。「喏，早餐。」

「哇~~好期待唷！」

「快點出去啦！」

俞利推著秀英走到門口，兩人曖昧地互望一眼，崔秀英飛快地在俞利臉頰上親了一下，才開門跨了出去。權俞利半身站在門外看著她進電梯，才退回家裡。

秀英的公司離這裡比較遠，因此得提早出門，權俞利則還有四十分鐘左右可以摸魚。原本她們是要一起出發去搭地鐵，但冬天沒什麼好去處能讓俞利打發這多出來的時間，就打消了這個計畫。

照照鏡子，左頰果然留下了淡粉紅色唇印。秀英其實很少這樣的，看來心情是很好，才會一早就玩這麼肉麻的把戲。權俞利帶著略略得意又有些彆扭的微笑把唇印洗掉，打算先吃完早飯再來上妝。

今天應該會是漫長的一天。權俞利想著該在哪個時機點、在什麼情境之下和直屬上司請辭，以及下班後該去哪裡走走，沉澱這一整週以來焦慮卻又高昂的極端情緒。

從那一夜之後，除了「聖誕快樂」、「新年快樂」之外，她和允兒就沒有其他的文字或話語交流；因為忙碌和相當焦躁的關係，週間也沒心情到頂樓去，下班後就是睡，要不就和秀英一起消磨時間去了。允兒本來就不太會在通訊軟體上和她主動搭話或延續話題，往往都是她引導著，但現在就連她也只能欲言又止。

那個沒有完成的吻……真的只是惡作劇嗎？

就算是好了，即使當時允兒沒有再前進，只要停在那裡，再多停個兩三秒，甚或是眨個眼，她可能就無法再忍耐。

一旦碰觸到那個界線，接下來所有的事情可能都會失控。

允兒為什麼要這樣呢？因為好玩嗎？

權俞利決定把這個問題留到晚上再來思考。無論如何，自己拿到Lorien Studio錄取函的這件事也該讓允兒知道，畢竟允兒一直從旁關注著，並且給予她很大的鼓勵。

一天之內，權俞利總共解釋了三次她要離職的客觀原因。首先告知企劃部部長，部長疑似愣住幾秒才反應過來；兩個小時之後，部長要她自己去跟專務理事說明。這位專務理事或許是全公司裡俞利最討厭的人吧，她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告知對方自己另有生涯規劃，而手上這個進行中的遊戲策畫也即將進入尾聲，其餘組員有能力合作完成。

專務理事表示理解並尊重俞利的個人選擇，但他那不屑的神情就好像在說要「要辭就辭吧，妳不想待，還有很多人擠破頭了要來我們公司呢」。這讓權俞利再次覺得自己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接下來的部份就比較溫和，公司的人資顧問很快邀她到小會議室裡聊聊。這位人資顧問姊姊說話有技巧多了，關切俞利離職的主因和未來將何去何從；不過崔秀英事前提醒過她，別透漏自己的計畫和新東家，就說會休息一小段時間再做打算。整天下來權俞利實在有點佩服自己的女友，因為大部份她所遇到的狀況都和秀英預測的相去無幾。俞利還不禁疑惑，秀英明明就是業務啊，怎麼關於人力資源管理的事情也這麼清楚？

經過這些疲勞轟炸後，權俞利著實虛脫，而且因為手上的工作一再被打斷，思緒無法連貫，害她效率極差，新年的第一天上班又加班到將近八點。或許這天實在說太多話了，離開辦公室的權俞利一句話都不想再講，除了買晚飯得開口點餐。她沒再上公寓頂樓，也沒能繼續早晨對允兒那個未完成之吻的思索，打算明天或後天養好精神、塵埃落定後，再好好面對這件事。

然而，整個一月，俞利都沒有見到允兒。前兩週，她好幾次上頂樓的結果皆是撲空；有一回忍不住傳訊息想探探允兒的狀況，允兒只是說最近診所忙，下班後總是很累，頂樓風又強又冷，沒動力上樓去。

允兒都這樣說了，她也不好慫恿允兒出門來，只是在通訊軟體上告訴允兒，她可以換新公司了，還講了確定的到職日，但允兒亦僅僅回覆些「恭喜」和「加油」的話語。至此權俞利很確定，她們之間有些什麼情緒快要浮上檯面了，而允兒正在想辦法拖延，如同她之前也盡力壓制那份感覺一樣。她們都想要守護這段……友誼。

權俞利努力抵禦自己對允兒的依賴感，雖然隨著離職日逐步接近而有許多想和允兒閒聊的事情，她還是把那些話吞進心裡，或者轉嫁到秀英那邊，只和允兒看似輕鬆寫意地噓寒問暖。她特別喜歡睡前和秀英面對面躺著聊天的感覺，房間溫暖，床鋪柔軟，氛圍輕鬆又溫馨；她們會聊到其中一方睡著，另一方的眼皮也差不多快闔上。

沒和秀英一起度過的深夜，俞利仍然會上自家頂樓查看，即便一次又一次落空，她莫名地不想停止這種習慣。

終於，到了感慨萬千的離職日。即便現在再怎麼不喜歡這家公司，畢竟待了七年多，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人事物都惹她心煩。由她帶領入門的下屬和幾個平時很願意與她溝通的工程師私下替她辦了個小小的歡送會，大家笑說往後就要變成敵人了，希望權俞利手下留情，以後說不定還得去投靠她。

將平時都接在公司電腦上的KEF M100耳機──也就是小藍──拔出插孔後，俞利看著自己淨空的桌子，腦袋有點恍惚，心裡則比想像中更加五味雜陳，有逃離此處的歡欣，也有對未來的不安。她摸摸隔板上的鉤子，那是往常安掛另一付耳機小彩的位置，然後她把將環繞在脖子邊的小彩拉起來戴好，轉身走出辦公室，前往電梯。

權俞利很少回頭。此時此刻，此處似乎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了。

過去幾個月的煩惱，暫時就在這裡畫下句號吧。無論是期待或者恐懼，希望能夠以一個嶄新的心情面對接下來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