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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映照在山邊,一片蒼茫的橘紅,比秋天染紅山林的丹楓更顯哀愁。

喪失了溫度的太陽,正逐漸下墜,很快的那霞光就會被樹林遮擋,然後沒入地平線吧。

背對西方的崔秀英不會看到這一幕。她只注視眼前的海。

那冰冷的海……

雖然此時已是春天,但是在崔秀英心中,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年不會有春天。

一個月來,她每天坐在這塊岩石上,看下面背著氧氣筒或是只戴潛水鏡的救援人員鑽進水裡、探出頭,沉浮一會兒,再俯身穿透下去。更遠方一點還有小艇停在海面上,那裡一樣有她的同事們用各種儀器在測量海流,評估搜查方向和範圍。

前三天,打撈者以挽救同伴生命的心態和時間競賽、和大海搏鬥;過了第三天,士氣急遽下降,有人認為希望渺茫;一週後,她們已經是抱持著為這位組織內倍受推崇和喜愛的殺手盡最後一份心力的想法,還有不願向這片冷海認輸的骨氣,繼續找下去。

沒人上岸去告訴崔秀英,請節哀。

對殺手來說,節哀是最沒用的字眼。

被緊急徵召進入搜救隊當替補人力的高級和中級練習生在心理上都受到極大衝擊。也許她們還沒想過,當一個殺手是如此嚴肅嚴苛的事;同伴的死亡,生者的執著,違背意志力的體能極限,旁觀者對當事人的尊重和體貼……那和大眾印象中帥氣冷酷的殺手完全是兩回事。

每當搜救隊員從海水裡爬回小船要收隊交班時,她們抬頭就會看到在岩石高處的崔秀英站起來,朝她們深深鞠躬,久久不起身。即使她們是等級比她低的殺手,甚至還只是練習生,崔秀英從來沒有要求她們多做什麼,更不要說指使她們該怎麼做,亦不曾指責她們搜救不力。只要有船載著人來接班、載著體力透支的人回去休息,崔秀英就會向她們鞠躬。

而她們會回禮,但是她們不會等秀英起身,她們會先結束這份致意,先轉身離開。

因為她們知道,那張因為鞠躬而藏在髮絲之下的美麗臉孔,一定正在哭泣。

崔秀英天天都來,甚至有時一待就是一整天,從日出之時,到日落之後,銀白冷冽的月昇起,高掛在星空,沁入肌骨肺腑的潮水濕氣和無情的風夜夜襲擾,崔秀英就承受著這樣空曠的孤獨和沒有邊際的思念。

李順圭經常遠遠站在她身後看她,如果順圭沒來,那就是孝淵或徐玄會來。她們來的時候,秀英偶爾知道,偶爾沒察覺,不過無論如何,她們通常也都只是靜靜的在一邊。

天色暗了之後,順圭會去崔秀英旁邊坐下,握住秀英的手,夜深之前,告訴崔秀英,回去休息吧,明天再載妳來。

搜救行動持續將近一個月之後,有天傍晚,太陽正開始要轉紅時,李順圭停好車,慢慢踱步到秀英身後,站在她斜後方眺望這片海洋。

過了半晌,崔秀英站起來,朝著不遠處的某艘小艇彎下腰行禮,順圭也跟著做了。她起身時,崔秀英仍然維持著鞠躬的姿勢,過了好一陣子才重新豎起腰板。

李順圭看著崔秀英的背影,她彷彿也感受到了那種悲傷到難以控制的心痛。

她得先深呼吸,定下心,才能開口。

「就要一個月了。」順圭說。

「是嗎?」秀英回答。「我還以為一年了。」

「妳希望……她們繼續找嗎?」

「……」崔秀英沉默。她大概知道李順圭今天要告訴她什麼。

都一個月了,不論是生是死,找到權俞利的機率都很渺茫。即使找上來了……權俞利會想讓人看到她的樣子嗎?

可是如果她說停止,好像就真的結束了。

權俞利真的就不會回來了。

權俞利,妳真的離開了嗎?

妳真的就這樣拋下我……拋下一切離開?

搜尋一個月,已經是總部給她的恩惠。一般狀況下,救援隊只會出動兩個禮拜;組織會在確認殺手斷訊失蹤兩個月之後,宣佈該名殺手死亡。

那麼,直到正式宣告之前,還有一個月。再找一個月,情況會有任何差別嗎……?

「我累了。她們也累了吧?」秀英看著遠方海面上的船,和山岸下的搜救員身影。

順圭走到她身邊。「現在外海的那一個七人小組雖然只都是殺手四段,不過,卻是組織裡水性最好的組合,其中一個成員還差點刷新俞利的泳速紀錄。這次搜救的總指揮是寶拉,Narsha歐膩臨時請她回來的,本來她完成那個任務之後應該就能升殺手八段了。」

大家都已經盡力了。崔秀英明白李順圭的意思。

其實直到現在沒有人說放棄,至少她沒有聽到,她就已經覺得很感激。

「她們的想法呢?」秀英問。

「再過三天就滿一個月,她們是認為就到那一天。不過,還是尊重妳的決定。」

「我?」崔秀英自言自語似的反問。「她的前一任搭檔是金太妍,她認定的女朋友應該是林允兒,為什麼會是看我決定?」

李順圭皺了皺眉頭,猶豫了一會兒才又繼續說。

「前任搭檔就不用說了,前任搭檔不一定有表態義務,何況太妍現在是禁閉中,任何事情她都插不了手。允兒在出任務,不過總部連絡的上她。她說,她同意滿一個月就停止搜救,但是希望以妳的意見為主。」

「我真想聽她親口說。」

「她今天晚上的班機回來,明天會進總部做任務彙報。妳想的話可以去找她。」

「算了,我只是說說。我根本不想看到她。」崔秀英回答。

「那也沒關係。」順圭說。

「她任務成功了?」

「十天,三個目標。目前看起來沒有問題,等她彙報呈上去,審核過了,她就是職業殺手了。直接升二段。」李順圭一面回答,一面想著還好崔秀英最近在總部的時間極少。總部這幾天的新聞可都是一直在播這三起事件,殺手和練習生們也都在討論這幾件案子的手法。

「二段?」

李順圭覺得有點懊惱。不小心講太多了。「……上層考慮了那天晚上她和俞利的僵持過程,覺得可以參酌她危機處理和心理強度。其實她本來累積的任務分數再加上這個就可以過關了,這三個單人任務只是測試她的獨戰能力而已。」

崔秀英愣了愣。她一直不願意去回想那一晚。

那一晚,權俞利就站在她現在站的位置,然後——

俞利擊碎的車窗玻璃、俞利給允兒的吻、俞利那過於無情的灑脫。

允兒開的那一槍,也是俞利的安排。

權俞利搞不好希望允兒一槍打死她……是嗎?

崔秀英閉上眼睛,阻止自己再去想。

就連她也必須承認,允兒那一晚的行動沒有能夠挑剔的部份。允兒所能做的,都已經做了。但她就不想認可林允兒,不能認可。

雖然她知道,這樣只是無理的要為這件事情找個代罪羔羊。

「就照她們的想法,再找三天吧。」崔秀英說。

李順圭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

她陪崔秀英又站了一會兒,然後說有事先回總部。

「晚點再來接妳。」她說。

崔秀英望著海平線,天海交界的那一端已經是暗沉的瘀紫色,泛著些許幽冥的雲霧。夕陽的緋紅也許還在身後,但她懶得回頭。

風又冷了。她坐下來,繼續凝望,在心中告訴上帝,請把權俞利還給我……

上帝沒有給予任何回答。

只有那冰冷的海,如此令人絕望。

就像她當初沉入深海時仰望海面上燈塔的光,看不見任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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