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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那場空難至今都還令人難忘:N航一架載滿三百人的民航客機在一萬公尺的高空莫名被L國提供給鄰國叛軍份子的飛彈打中,乘客和機組無一倖免;有人在爆炸瞬間死亡,其他人則在高空中缺氧、急速失溫,或者是被氣流和機身碎片撲襲而亡。

我記得那架飛機上有一組要去參加學術發表會的醫學人員,但是沒想到原來這件事離我這麼近。至少,此刻在我家對面,就有一個因為這場意外而心碎的人,至今依然憂鬱神傷。

忽然覺得林允兒的所有表現都是情有可原。

每個人都有很多過去,我只要知道這一項就夠了。

失去心愛之人的那種痛苦,足以讓人喪失活著的動力。

我懂。

因為我至今依然怨恨上天的狠心。為何上天要讓人相愛,卻又讓人不得不分別?

但是我並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些。即使是科學家,虔誠的教徒還是很多的,不論是哪種宗教派別都有;而我的信仰,而今只剩下對於外太空的嚮往。我不想和別人談這些,不想聽那些「上帝自有安排」或是「學會放下和原諒」的道理。

我知道世界仍然有美好的一面。但,不是我的世界。

新年的那一晚,整棟樓的人都聚在天文學家夫婦的屋子裡一起慶祝。倒數跨年後,我看見林允兒獨自站在露臺上,她的長髮隨風雪飄舞。

「不冷嗎?」我問。她回頭看著我。

「我在想,零下五十度是什麼感覺。」林允兒說。

零下五十度,高空一萬公尺。我知道她在想什麼,而她不知道我知道。

「妳知道嗎,在外太空的時候,溫度是沒有意義的。」我說。

她淡淡笑了一下,轉過頭繼續面向遠方:「我問錯人了。」

「……零下五十度,不論發生什麼事,可能都沒有感覺吧。」

「那麼,也不會感覺到痛吧?」

「嗯。」

一陣沉默。

我一直站在她身後。大約過了五分鐘,她才轉身。

「好冷。」她說

「對啊。」我回答。

於是她走過我身旁,拉開了回到屋子裡的玻璃門:「晚安,俞利。」

「晚安。」

如果沒記錯,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有時候在我推開自己家門之前,我會望著林允兒家的門。不曉得她今天過得如何,不知道她們那個末日倉庫進行得如何。我猶豫著要不要去按按門鈴,和她閒聊個幾句,最後總是作罷。

後來我發覺天文學家老奶奶的方法其實很不錯,就是食物攻勢。但是我做菜的手藝普普通通,沒什麼能端得上檯面的拿手料理,於是我買了一本食譜來照著練習。

然而,在我做出滿意的作品之前,反倒是林允兒先帶著食物上門。那是奶奶做的番茄牛肉千層麵,限量版,只給我們兩個和迪特律希。這次輪到我不在家,換成允兒轉送過來。然後允兒說,常常收到老奶奶的好意,卻都沒有回饋給人家,覺得很不好意思。我也同意,但是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這時允兒提出了一個建議。她說再過不久是東方舊曆的新年,她想做一頓飯請老爺爺和老奶奶吃,問我要不要一起。

這棟樓裡的確只有我和她是來自遠東的面孔。撇開我羞怯的烹飪程度不說,這是一個好提議。我支支吾吾的表示我很喜歡這個想法,但是我煮東西很清淡,可能不好吃。

允兒笑笑的說,只要去買食材的時候我願意當挑夫,用餐完之後我願意幫忙洗碗,料理的部份就交給她。

我一口答應了下來。

事實證明幸好我沒有對允兒發動食物攻勢,因為她做的食物遠比我做的好吃,而且漂亮。而我,就是個稱職的挑夫和洗碗工。

不過,那一天對我最大的收穫或許不是大飽口福。我一直都想看看她的家裡,想知道她的生活究竟是如何。雖然活動範圍僅限於廚房和客廳,這樣也好,就讓我看看她願意呈現出來的部份。

我們收拾好餐桌、洗完碗之後,她沖了一壺花茶。不是放在餐桌,而是在客廳的小桌上;客廳乾淨整齊,電視旁的玻璃櫃裡也擺著一些樂高城堡,其中一座就是那天她來借浴室時我正在組合的那一款。

「妳也玩樂高?」我問。

「是啊。」她點頭。「不過我不會把不同種的組件都混在一起。」

「妳怎麼知道?」

「同一盒樂高裡不會同時出現城堡的屋頂和海盜船的帆布。」

我笑了笑,向她解釋我的玩法。她忽然深思了起來,然後說下次也來試試看。

除了樂高吸引我的注意之外,餐桌那兒的牆邊還有一架立式鋼琴。不知道是否因為房子的隔音好,我搬來後從來沒聽到鋼琴琴音過。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台鋼琴上,允兒大概也發現到了。可是,我覺得我無法開口問。我大可以故作輕鬆的問說「妳會彈鋼琴?」但我很明白,這問題很可能是踩在允兒的防線上。

林允兒很聰明,心很細。就連我的欲言又止,她也了然於心。

她給了我一個苦澀的笑容。

「我想總會有人告訴妳的。妳是科學家,怎麼可能會沒有好奇心。」她緩緩的說。「那天聽到妳在陽台說的話,我就知道妳應該已經聽說過什麼了吧?」

「……是聽到過一點點。」我有點抱歉的說。「但是我沒有追問詳情,而且我也不是帶著聽八卦的態度在聽那件事。希望妳不要太介意。」

林允兒淡然地搖搖頭。「不會介意。那件事情發生,大家都很難過。她人緣很好,這裡的人都很喜歡她。」

「我聽說她是個很優秀的病毒學家。」

「可以來冷城區的人,都不會只是普通的科學家。但是再優秀的科學家,也無法探測或衡量人們內心的情感有多深,或是多痛苦。」

那天她告訴我,她不會彈鋼琴。那是蒂芬妮的琴,從來都是蒂芬妮彈,她坐在沙發上看;蒂芬妮唱歌好聽,每當她們邀請鄰居或朋友來家裡聚會時,蒂芬妮會在飯後表演彈唱幾首歌。或是她們下班回到家,卸除一天疲勞後,蒂芬妮也會彈幾支曲子,而她仍然聆聽著、觀看著。在那琴聲裡,有美麗的靈魂在發光。

家裡的幾面牆有做過隔音效果,雖然不能做到百分之百隔音,不過也從沒收到抗議過。在我搬來之前,她們樓下和對面都沒有住人,而樓上的天文學家夫婦則表示一點也不在意,甚至還很喜歡那琴音。天文學家夫婦常叫她們去樓上吃飯喝茶,她們也不時邀請爺爺奶奶來家裡聽蒂芬妮彈琴。

空難發生時,她真是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發生。簡直太荒唐了。

「知道這幾年極圈冰層融解後釋放的史前病毒吧?那個比潘朵拉病毒還要大一點的泰坦病毒。她主導的其中一個專案計畫就是研究抑制泰坦病毒的基因變異速度和感染力。好不容易有所突破,結果她居然在飛機上被L國的飛彈打下來。很好笑吧?」

林允兒笑著告訴我。她笑著,沒有眼淚,聲音卻在顫抖。

不,一點都不好笑。

泰坦病毒科是五年前在極地冰層下發現的核質巨DNA病毒種,基因組數雖然和潘朵拉病毒差不多,卻有百分之十三的基因組和陸地動物同源,感染動物細胞並發生基因變異的速度極快。一旦泰坦病毒能夠輕易感染人體細胞,並且突破極地氣候限制,進攻溫帶地區,那將會是難以挽回的災難。L國北部目前是受到泰坦病毒威脅最大的地區,他們的飛彈卻害死了可能幫助他們的專家。

太諷刺了。

她讓我看了蒂芬妮的書房。裡面有些凌亂,就像是還有人在使用一樣,但誰還在用呢?

沒有。沒有人在用。林允兒說她會打掃,清除掉灰塵,但是她無法更動那些書籍和物品的位置;家裡其他地方都已經整理過,屬於蒂芬妮的東西多半已被她收藏或捨棄,唯獨這個房間依然維持著蒂芬妮離開家裡去機場那一天的模樣,停留在三年前。時間在這裡靜止。

林允兒獨自在時間的流逝裡被侵蝕。

「都三年了,我還是沒有擺脫失去她的怨恨和痛苦,還是常常想念她。我曾經想把那台鋼琴丟掉,反正又沒有人會彈。為什麼我不會彈琴?她曾經說要教我,但我不想。我以為我可以一直在旁邊看著她就好。」

那天晚上我們安靜地喝完了茶,然後林允兒送我到門口。我們兩個各自站在自己家的門內,她先說了晚安,先關上門。

我面對自己的屋子內發呆了好一會兒。自從到冷城區以後,這算是我精神最崩落的一天,彷彿過去的痛苦和壓迫重新襲來,苦悶到難以呼吸。

當一個人的無奈和悲傷已經超過臨界點太多次之後,大概也就會麻木了,所以哭不出來;就像林允兒那樣,可以帶著微笑訴說過去的故事,但是似乎永遠都無法真正快樂起來。說是悲傷無奈,好像也太沉重;說是空虛空洞,好像又太輕浮;沒有任何一個詞語可以形容,只有那種希望自己睡下之後再也不要醒來的強烈懇求不斷在吶喊,不斷問著上帝,為什麼讓一個不完整的人苟延殘喘,為什麼無論再怎麼努力最後卻似乎總是回到了原點?

我在黑暗的房間裡坐了一整晚,上帝一如往常地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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