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部的東南棟五樓是一處交誼廳,設計得就像機場的候機區,空間開闊、視野開放性極佳,平常就是用來給大家放空的地方。

午夜十二點半,燈都關了,沒什麼人。林允兒站在落地窗前,望著窗外;下弦的彎月已如一道柳眉,哀愁的掛在天上。山中沒有光害,月光不強,因此繁星點點,襯得那彎細瘦的月更加孤寂,難以融入星群的歡騰。

允兒看到崔秀英推著坐輪椅的權俞利出現時,心裡非常意外,但還是什麼也沒表現出來。

她們走到座椅邊。秀英和允兒對視一會兒,然後彎身拍拍俞利的肩:「半小時後來接妳。」說完又看了允兒一眼便離去。

林允兒在俞利旁邊坐下。「傷好點了嗎?」她問。

「嗯。」

「妳來這裡,我有點訝異。」

「妳有事直接跟我說吧。我不想再把秀英牽扯進去了。」權俞利疲憊的回答。

「妳知道事情發生的經過了嗎?」

權俞利緩緩撇開頭。「我聽說了。今天聽的。」

今天聽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她讓崔秀英把事情經過都告訴她,關於她昏迷期間的狀況,還有四人的報告紀錄裡都說了什麼。她能這樣冷靜的聽完,都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林允兒維持著平靜,縱使情緒其實有些許的動搖。「妳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即使我說了又怎麼樣?我替我自己辯解,妳會信嗎?還能改變什麼嗎?妳沒給我機會就判我死刑了,現在才來問我,有什麼意義?」

權俞利這話語氣看似說得強烈,可是聲音仍是有氣無力;林允兒觀察著俞利的神情,朦朧夜色中,輪廓隱沒在黑暗裡,眼睛最能展現藏在靈魂深處的真實。林允兒知道權俞利沒有欺騙她,可是——

「如果我現在為我自己辯解,妳會聽嗎?會相信嗎?」林允兒反問。

權俞利沒有立刻回答,不過這停頓可能是因為她身體不適而沒能馬上深思的緣故。

「我也許會信。」權俞利說。「但是我現在不想聽。」

林允兒無語的望著她。權俞利雖然思考遲鈍,但也明白允兒的意思。

現在的她,就和當時看見影片畫面的允兒一樣,根本什麼都不想聽,不是嗎?

「我想知道,妳消失的那陣子都在做什麼?」允兒問。

「原來妳不知道,我忙著幫妳爭取一個新人生。」權俞利露出嘲弄的笑容,嘲笑自己,也諷刺允兒。「我和黑幫打鬥,見到了尹鎮中,被那些殺手追殺,就為了讓黑幫再也不來騷擾妳。但我沒想到妳自己也給自己弄了一段新人生。不過那是妳的權利。所以恭喜妳,妳自由了,未來妳的人生可以多采多姿;妳想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

「如果我還是想要妳呢?」雖然依舊是冷言冷語,林允兒提高了語調,彷彿在這兩週的忍氣吞聲裡第一次想要有所發洩。

「我?」權俞利兀自笑了兩聲,又滄涼,又怨懟。「我還以為妳想要金太妍呢?怎麼,果然還是我才滿足得了妳嗎?」

「我不需要誰來滿足我。」林允兒回答。

老實說,允兒很想搧權俞利幾個巴掌,若不是顧慮權俞利身體虛弱和崔秀英的報復,或許就真的打下去了。

只是,要忍住。

畢竟自己確實傷了她,確實狠心。

是的,狠心。其實從那一晚和金太妍的彼此觸碰之中,她就稍微有種這樣的感覺——自己彷彿變得狠心。

好像少了某種情感。那是什麼呢?

「我知道妳對具荷拉不是愛情。」允兒把談話重心轉移到俞利身上。「我看了訊問報告的影片,她被質詢時也解釋了那天妳們在琥珀莊園的狀況,說她會對妳有肢體接觸是因為要掩護妳。是這樣嗎?」

「對我來說,就是這樣。我一直都只把她當成妹妹,自己的妹妹。」

「那妳把我當成什麼?」

權俞利望著提出這問題的林允兒。「妳說呢?」

「我有一個想法,不知道對不對。」

「說說看啊。」

允兒深深吸了一口氣。「也許,妳對我只是憐憫;憐憫我,更是因為妳憐憫妳自己。妳在我身上看到妳,那種努力求生、卻又疲憊不堪、對未來毫無期望的樣子。妳說,殺手如果死的話,會有一個精彩的理由。這麼說的話,妳是在尋找自己死的理由嗎?我是妳的死神?選了我的原因,不只因為妳希望我不要再那樣苟活,還因為妳覺得我可以讓妳有個精彩的理由——死亡。妳其實……很想死嗎?」

權俞利從沒這樣想過,可是她卻沒有立即反駁。

她沒有這樣想過,不代表這個事實不存在。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是那樣想的。允兒這樣說的時候,她才開始檢視這項說法。

她一直都在尋找理由去死嗎?

「不——不是這樣。」權俞利沉吟道。「雖然我希望自己能有個精彩的死亡,但是找到妳、希望妳成為那個理由,不能就說我是想死。我——還沒活夠。我把妳當成一個能夠懂我的人,一個不會將我推開的人。我想要知道,愛一個人的同時,也被對方那樣愛著,是什麼樣的感覺。要怎麼做,才能讓這份愛延續……誰都不需要死,不需要死……」

「那麼妳,了解我嗎?」允兒聽罷,又輕輕問了一句。

「我以為——我原本以為我了解的。」

「是嗎?我自己都不了解。」

「想聽聽尹鎮中怎麼說妳嗎?」權俞利哼笑。「他好像倒是很了解妳。」

「尹鎮中?」聽到這個名字,允兒的語氣裡帶著冷冷的不屑,卻又對他給了自己什麼評價很有興趣。「他說了什麼?」

「他說,如果我是一隻狼,妳就是一隻豹。他說妳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其實妳是個享樂主義者,妳懂得怎麼滿足自己的欲望。」權俞利轉述了幾句令她印象深刻的話。

「是嗎?我從來沒有見過尹鎮中本人,不知道他是怎麼判斷的。」林允兒不贊同,亦不否認。「妳覺得呢?」

「我本來是半信半疑。」俞利揉揉眼窩。有點累了。「但我現在有點同意。」

允兒這時候才真正開始思考尹鎮中對她的評論。她不知道尹鎮中是在什麼狀況下對俞利說這些,也不知道尹鎮中從何而判斷。如果是從前的她,肯定不會承認這些評語;然而,又或許是過去的她從來不曾仔細剖析自己呢?

說不定尹鎮中這個殺父仇人,這個破壞她平靜人生的兇手,真的在這十幾年的纏鬥中將她看得很透徹,甚至是看見了她最深最黑暗的一面?

「我承認,我很自私。」允兒起頭說了一句。頓了一頓,才又繼續。

「因為我要保護自己。我承認我傷害了妳,讓妳心痛,讓妳失望了。我很幼稚,也很貪心。可是我就是這樣,現在的我就是這樣。」允兒陰沉的說。「我變了。也許現在的我和妳當時認識的我已經不一樣了。如果妳不願意接受這樣的我,我也沒有辦法。」

權俞利聽著,並無異議。林允兒說的是實話,也是權俞利心中的想法,而這也正是她最憤怒的地方。

正因為已經無能為力、無計可施,所以倍感怨恨,可是這怨恨又能加諸在誰身上?允兒讓她失望,她就沒讓允兒失望嗎?感情之中幾乎沒有單方面的對錯,感情變化也沒有單純的成因。她能怨誰?可是若都不怨的話,她的心痛誰來撫平、要怎麼撫平?

「妳……」權俞利勉強開口,問了自己最想知道、卻最不願放低姿態問的一句話。「還愛我嗎?」

「我不知道。」林允兒回得果決迅速,權俞利只能裝作面不改色,低頭不語。

她開始覺得有點頭暈,周圍的世界好像變慢了,有暫留的殘影,允兒剛才那句「我不知道」也一直在耳邊迴盪。

「那妳呢?」林允兒問。那聲音沒有一絲顫抖。「妳還愛我嗎?」

「我……」

真正的答案,在她和侑混戰之時,她曾無意之中透露出一些端倪,只是那時比賽還未結束,她的回答也沒那麼具體。而現在——

她想起她和尹鎮中的賭注。雖然這裡除了允兒和她之外誰也沒有,不管她怎麼回答,都沒人會聽見她。但是約定就是約定,對她來說,約定不該因為人事時地物而改變。都已經走到今天了,即便她不愛,或者她自己也不清楚,她還有其他答案嗎?

「對,我還愛妳。」權俞利抬頭,對林允兒露出苦澀的笑容,皺著眉忍住暈眩,目光越來越渙散的一邊說著。「我還愛妳,林允兒。雖然,我想,妳大概已經不愛我了。」

「……妳不恨我嗎?」

「比起妳,我更恨金太妍。她……算了……」俞利暈得閉上眼。「我累了。秀英還沒來嗎?」

林允兒見她不舒服,起身摸摸她的額頭溫度,又用手指在她左邊頸側量著脈搏。

「我幫妳叫她來。妳該休息了。」允兒拿出手機。

在等待秀英出現時,允兒一直搭著俞利的手腕,像是在感覺俞利的脈動,又像是含蓄的牽著她。

接下來的事俞利沒有太多印象。暈眩來得突然,她覺得有點想吐,又很睏。

模糊之中,她聽見允兒說:「不要恨金太妍,她什麼都不知道。」

是嘛,她什麼都不知道。權俞利心想。

可是我又知道些什麼呢……妳又知道些什麼呢……

不過都是些自以為是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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