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山林裡，夜晚已經來臨了。

一名少女背著深藍色的帆布背包，握著開啟了手電筒功能的手機，使盡全身力氣推開一扇老舊鐵門。生鏽的門軸發出軋軋聲響，在安靜的深山裡顯得格外刺耳。

不過屋裡那個倒在地上的人並沒有因此被驚醒。少女將燈光斜斜照在那人身上，那人動也不動；再看看地上映出的影子，被放大拖長的黑影微微起伏著。少女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才慢慢走近。

一走近，似乎又聽見了什麼聲響。少女走到了那人旁邊，豎起耳朵仔細傾聽。

「允兒……允兒……」權俞利這樣囈語著。

她趴在地上，就像是睡著了似的，只是睡得很不安穩。

不知道她夢見了什麼。不過，她似乎很想快點醒來。

少女點點頭，在俞利身邊蹲下來，伸出小手輕輕搖晃她。

搖了兩三下，不見成效，少女只好推得更激烈一點。

「起來……起來……」少女一面推著俞利，一面還念念有詞。

就這樣推了好一陣子，俞利除了手指頭稍微抽動幾下之外，還是沒有要甦醒的跡象。少女鼓鼓臉頰，感到有點洩氣；她盯著權俞利，很不悅地在俞利背上戳了兩下。

「愛睡鬼。」說完，還嘆了一口氣。

然後少女把帆布背包放下來，充作光源的手機也放到一旁，深呼吸之後靠上前去，雙手搭著俞利的肩和腰，用力把趴著的俞利翻身過來。

「唔呃……」俞利不禁發出呻吟。這番轉身牽動她身上的傷處，使她痛得恢復了意識。

少女鬆手，任俞利仰躺在地上，逕自拿起手機，照向俞利的臉。

「誰？」俞利遮住眼睛，從手指縫間瞇眼查看。「這是哪裡？」

燈光晃了晃，方向變得比較偏，沒那麼刺眼。藉由這個光芒，俞利模模糊糊看見了對方的臉，覺得有點熟悉，但仍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

「是妳啊？咳咳……」俞利想奮力撐起身子，但是顯然有些力不從心，不但力量使不上來，還岔了氣，因此嗆著輕咳兩下。「妳怎麼會在這裡？這裡是哪裡？妳——妳爸爸呢？」

俞利這樣詢問著那個在黑幫會館裡將鑰匙交給她的少女。

也就是尹鎮中的女兒。

少女搖搖頭，沒有給俞利任何回答。她先從背包裡拿出一瓶礦泉水給俞利，又掏出幾個瓶子，仔細看著瓶子上的標籤，接著陸續找出了防疤貼皮、紗布、繃帶、透氣膠帶、運動膠帶、痠痛貼布等等物品。

俞利呆呆地拿著水，看少女從背包裡變出這些東西來。她已經慢慢坐起來了，只是身體還痛得很；她不知道該不該喝手上這瓶水，也不知道少女出現在這裡的用意是什麼。畢竟是來自黑幫的人，她不能不多加防範，雖然她覺得少女似乎沒有要加害於她的意圖。

於是在少女拉起她的手時，她並沒有反抗或是拒絕。

一陣冰涼的感覺傳來，有點刺，但很舒服。少女小心翼翼地用瓶子裡的液體替俞利清洗傷口。

應該是生理食鹽水吧，這包裝看起來像是洗隱形眼鏡用的，不過……無所謂。

俞利靜靜地讓少女替她清洗四肢的傷口。有些比較不方便的部位，少女便直接把比較小瓶的食鹽水給俞利，讓她自己處理。

拿著小瓶子想擠出水的俞利這時才察覺到，自己的手瘀腫得厲害，要壓擠這小瓶子都有點障礙。

我的拳擊繃帶呢……？她疑惑地想著。拍拍身上其他地方，幾項刀具都還在，她也看見她的槍遺留在一旁。唯獨繃帶不見了？還有手機也不在。真奇怪。

「妳有看到我的拳擊繃帶嗎？」她指著自己的手問少女。

少女對著俞利變成深紫黑紅色的腫脹手背眨眨眼，搖頭。

「手機呢？」

還是搖頭。

預期之中的答案。俞利沒多說什麼，繼續一面納悶、一面笨拙地擠出瓶子裡的水，簡單的低頭動作卻使她覺得連肩頸都十分痠痛。

忽然，少女伸手把俞利正在使用的瓶子抽走。

她抬頭，疑惑地看著少女。

「……我幫妳弄。」少女小聲地說。

「喔……」

「那個……」

「嗯？」

「衣服要脫掉比較好弄。」少女看著地板說。

「……」

為什麼要覺得害羞呢？權俞利無語地問自己。

然後她轉過頭去，默默地脫下外套，僅此而已。裡面的T恤非常合身，要清洗傷口的話，這樣就可以了，反正如果有傷痕，那傷處部份的衣物也早就被劃破了。

她閉上眼睛，讓少女將食鹽水淋在傷口上。冰涼的感覺流過身體，舒緩著些許疼痛。接著少女替她上藥。那動作很謹慎，讓她不禁想起了秀英和允兒。如果現在做這些事的人是秀英或允兒，她應該也能感覺到從她們的指尖流洩出的細膩和溫柔吧？

秀英為她做這樣的善後工作已經很多次了，她知道秀英的手有多巧。偶爾秀英幫她包紮敷藥之後，她會稍微耍賴，躺在秀英的腿上不起來；有時她躺著躺著就睡著了，有時她們會一起聊天到很晚。無論如何，每當她醒來時，秀英總是還在她身邊。

允兒從來沒有為她包紮過。她一直都盡力避免在允兒面前暴露出傷痕和脆弱。她相信，若是允兒的話，一定也會好好照料她身上的這些傷；允兒是那麼的細心、那麼懂事……

不過其實一切都和皮肉傷無關。她需要的不是這種物理上的照顧。權俞利很明白，單靠這樣的簡易治療無法提升她現在的體能狀況；她感覺得到，這次挑戰不同於以往，不同於東京灣事件。她需要擺脫所有雜念，從她的信仰之中汲取力量；她必須去感覺允兒在她心中的存在，而且必須相信那份感情依然守護著她。

俞利在腦海裡勾勒著允兒的形貌。允兒在她面前，那雙悲傷堅毅的眼睛望著她，訴說著孤獨又沉默的愛；她伸手撫摸允兒的臉廓，擁抱允兒，親吻，感受兩人之間的接觸，跟從她所選擇的命運和牽絆，喚醒那蘊藏在誓言裡的力量。

可是她不知道。她什麼也不知道。她當然不會知道，當她在這黑暗的小屋裡努力想站起來繼續奮戰時，家裡，有誰正在為了她而心碎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