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聽到俞利姊第一次提起林允兒的那一天，紐約下了初雪。鄭秀晶在電腦前微微的笑了。過了兩年，這還是第一次聽俞利姊說這麼多關於工作以外的事。

姊姊給工作室捅下的簍子，在大家的努力之下，已經彌補完畢。工作室不但和期望中的出版集團簽訂合作契約，甚至還接到了一些來自國外電影雜誌的邀稿，專門介紹本國戲劇和電影。其他文類的出版也順利發展中，算是安然度過亂流了。

就在一片好消息裡，權俞利不經意提起了鄭秀妍的事。

據說那家出版社走下坡已經有一陣子了。

鄭秀晶聽到這個消息時，心裡十分漠然。

「喔，所以？」她把這句話冷冷的敲在螢幕上。

經過大約三十秒權俞利才傳回這幾個字。「沒什麼，就是說說。」

「妳該不會想幫她吧？」

「我還能怎麼幫她？」

「也對。你們社長可精明著。」

「而且誰說我想幫了？」

關於鄭秀妍的話題就此結束。鄭秀晶從不主動去問，權俞利也鮮少提起。

後來，那家出版社倒閉了。鄭秀妍消失了。

再次聽到鄭秀妍的消息時，已經是一年多之後。

「像妳這種人，根本配不上俞利姊。」鄭秀晶對她姊姊的鄙夷在那冰冷而怨恨的語氣裡一覽無遺。「妳還想把她弄得多慘？」

「憑現在的我，還能把她弄多慘？」鄭秀妍回以一個不相上下的輕蔑。「她沒妳想的那麼笨好嗎？」

「她不是笨，她只是心軟。妳以為她還愛妳嗎？」

「只要她繼續提供我吃的住的，愛不愛我很重要嗎？」

「妳——」鄭秀晶站著，居高臨下看著鄭秀妍，覺得有種想掐死她的衝動。

這個女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俞利姊還碰妳嗎？」鄭秀晶忽然問道。

鄭秀妍愣了一下，隨即冷哼：「妳說呢？」

鄭秀晶眉頭微皺，打量著鄭秀妍。

客聽此時陷入寂靜。鄭秀晶緊緊盯著她姊姊，捕捉那張美麗容貌上的蛛絲馬跡；鄭秀妍撇過頭，望向窗外，企圖避免任何一分情緒外露。

房間裡響起嬰兒的哭聲。鄭秀妍有些不耐似的閉上眼，同時像是嘆息般輕呼了一口氣。她看了看時鐘，從沙發上站起來。

「沒事的話妳可以走了。還是妳想看我餵小孩？」

鄭秀晶沒有回答。於是鄭秀妍不理她，逕自往廚房走去。鄭秀晶緩緩跟上，站在廚房門口，看鄭秀妍緩慢的盛奶粉、沖牛奶。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響，鄭秀妍的速度卻依然故我、無動於衷。那哭聲莫名其妙的令鄭秀晶覺得焦躁不安。她轉身，自行探往哭聲來源。

推開了房門，陰暗的房間裡有一張雙人床，旁邊是淺色原木的嬰兒床，用白絲蚊帳罩著；鄭秀晶走到床邊，透過絲綢的洞隙間，看著那白白嫩嫩的小嬰兒蜷縮著腳，兩手捏著小拳頭，臉蛋糾結得哭著。枕頭和被子旁擺著幾個小布偶，看起來很是溫馨，但是絲帳以外的空間，卻暗得有些陰寒。

鄭秀晶愣在那兒看著小嬰兒哭。她沒有揭開蚊帳。隨後鄭秀妍進來了，無言的看了看嬰兒床旁邊的鄭秀晶，然後啪的一聲打開房裡的燈。這時鄭秀晶才查覺姊姊在她背後，她默默的站到一旁。

鄭秀妍拉開絲簾，把小孩抱出來，敷衍的哄了一哄，坐到床邊，把奶瓶嘴塞進小孩口中；但是孩子顯然是有脾氣的，在鄭秀妍懷裡踢打著手腳掙扎，不願喝牛奶。鄭秀妍試了幾次，放下奶瓶，抱著孩子站起來，一面走著一面拍拍孩子的背，可惜還是沒能安撫自己的小孩。

她的神色漸漸不耐煩了起來。加上鄭秀晶在這，令她有些困窘。即使她盡可能背對鄭秀晶，可是小孩越來越大的哭聲讓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除了對小孩說「乖喔乖喔，不哭」之後，她不想多說什麼。重複這樣無意義的行為，她只希望孩子能夠配合一點，停止這讓她心慌意亂的哭聲。

「我試試看。」妹妹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當她回頭時，鄭秀晶不知何時已站在她後面。沒等她反應過來，鄭秀晶就從她手中抱過了小孩，轉身緩緩走向床邊，輕輕搖晃著懷裡的小嬰兒，右手不忘拍撫著孩子。

沒多久，哭聲停息了。鄭秀晶在床邊坐下，拿起一旁的奶瓶，讓小嬰兒啜飲著瓶裡溫熱的牛奶。

鄭秀妍看著抱著孩子的妹妹，轉過身，二話不說離開了房間。

她走進浴室裡，燈也沒開；關上門，眼淚立刻不受控制的奔湧落下。

那天在咖啡館裡看見權俞利時，她多想要假裝自己不是在那裡負責端盤子的。權俞利眼中劃過一瞬間的詫異，隨即恢復平靜；她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和一份熱烤三明治。然後她說：「好久不見。妳好嗎？」

權俞利微笑，用鄭秀妍記憶中權俞利對不熟的人才會露出的客套微笑。她這樣對自己微笑。

鄭秀妍只能強作鎮定強言歡笑回答：「很好。妳呢？」

她多想跟權俞利說，不好，很不好，一切都不好。

但權俞利也沒有多說什麼，吃完餐點就匆匆走了。鄭秀妍覺得有點失落，可是，這能怪誰呢？

過了幾天，一個星期天的午後，權俞利再次光顧咖啡館。她穿得很休閒，同樣是一杯卡布奇諾、一份三明治，配著店裡的生活品味雜誌，悠哉的度過了一段時光；然後，又點了一片起士蛋糕。

鄭秀妍將蛋糕端給權俞利時，權俞利問她，每天都要上班嗎？什麼時候有空，一起去吃飯吧？

海鮮燉飯、草莓千層派，她很久沒吃了。權俞利笑著，又給她點了一個白巧克力檸檬塔。

可是她還是不敢告訴權俞利，自己現在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直到那個男人又……又動手打了她的那一天，她瑟縮在牆角，顫抖著，按下了權俞利不久前給她的電話號碼。

牛奶喝完了，鄭秀晶抱著小嬰兒，茫然的坐在床上。小baby在她懷裡很溫順，疑惑的盯著這個帶著莫名熟悉感的陌生人；鄭秀晶低頭看她，她對鄭秀晶眨眨眼，嗯嗯哎哎的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白白嫩嫩的小手伸起，好像想去摸鄭秀晶的臉廓。

是個小女孩。不像很多幸福的小嬰兒那樣圓滾滾的，這個小baby顯得稍微纖弱了一點點；小小的臉蛋，看得出眼睛下兩條小年糕似的臥蠶；鼻子以上像姊姊，也像鄭秀晶自己。但也許是心理作用，鄭秀晶怎麼看，就都覺得有那個男人的形影在。

所以這就是俞利姊抱這小孩時的感覺嗎？

那時俞利姊說遇到姊姊了，她還不怎麼想回應。後來俞利姊說，那男人動手打姊姊、姊姊打電話來求救，她有點生氣，但那是那女人活該。權俞利說要去帶姊姊離開那個屋子時，她甚至覺得權俞利多管閒事，要俞利別去淌這種渾水。

一直都是俞利姊在照顧姊姊。這幾年來，姊姊很少和家裡聯絡；那家出版社倒了之後，姊姊幾乎也沒了消息，而爸媽從原先的生氣轉為憂慮。後來鄭秀晶才知道，權俞利和爸爸有保持連繫，受爸爸的委託，將姊姊的狀況告訴家裡。這次找到了姊姊，權俞利請求她將鄭秀妍的狀況轉達給爸媽；只是，俞利姊說，鄭秀妍不想見家人。

不想見？是沒臉見吧？

爸媽嘆了一口氣，說，就拜託俞利代替她們好好照顧秀妍。她們全家虧欠權俞利太多。

結果更驚悚的消息還在後面。大約兩個禮拜之後，俞利姊在一個奇怪的時間上線，開頭的語氣就特別不尋常。鄭秀晶剛下班，打算吃個晚餐再回家。她在街上走著，一面低頭看訊息。

「秀晶，妳在嗎？」

「嗯，在啊。怎麼了？」

「我有件事情要告訴妳。」

「？」

「妳先確定妳附近沒有什麼可以摔出去的東西。」

「沒有。我在街上。到底怎麼了？」

「秀妍身體不舒服，我帶她去醫院。」

「然後呢？」

「醫生說她懷孕了……兩個月了……」

鄭秀晶沒有把什麼東西摔出去。她踩了一個坑，腳踝扭了一下，手機從她手中掉落；腳踝沒事，手機也還活著，只是螢幕上那幾道深刻的裂痕似乎怎麼樣也沒得救了。

小女嬰搆到了鄭秀晶的髮尾，開始撥弄著。鄭秀晶從回憶裡醒來，再次注視這個孩子。這小孩應該是六個月大了。以姊姊的性格，這孩子看來也不會過得太好，或許只有在俞利姊過來時才能感受到溫暖吧。

忽然想起了林允兒。這一切，林允兒都知道。那麼，俞利姊來這裡照顧姊姊和這個小孩時，林允兒的心裡又是怎麼想的？為什麼她可以忍受這些？

權俞利，抱著姊姊和那個男人所生的小孩時，心裡又有多複雜？

而自己又為什麼能夠抱著這個孩子坐在這裡？

不知道為什麼，林允兒那天晚上說的話又在她心底響起。那天林允兒似乎說了很多，但是有一句話她確定林允兒沒說，她卻在此時一併聽見。那句話很老套：「孩子是無辜的。」

大概只有連續劇肥皂劇才會出現這種台詞。

這時鄭秀妍走了進來，靜靜倚在門邊。

鄭秀晶抬頭看她。雖然痕跡很淡，但鄭秀晶知道，姊姊剛剛哭過。

「妳要留下來吃晚飯嗎？」鄭秀妍問。那帶著鼻音的聲音，證明了鄭秀晶的猜測。

「我不知道妳會做飯。」

「我不會。妳要的話我出去買。」

鄭秀晶嘆了一口氣。「妳冰箱裡有東西嗎？」

鄭秀妍遲疑一會兒。「妳自己去看吧。」

食材是有，只是不太多。這個廚房大概也只有權俞利來的時候才會煮食吧。鄭秀晶搖搖頭，從冰箱拿出能用的材料，弄了番茄香腸義大利麵，煎兩顆蛋。她的廚藝不算好，不過怎麼樣也強過姊姊。配上冰箱裡的泡菜，柴魚醬油拌豆腐，夠吃一頓不錯的晚餐了。

她一邊煮，一邊想著這五年來的每一分折磨。心很凌亂，並且仍然很疼痛，但不只她這樣。也許她們都承受著不一樣的傷痕。誰又能來了結這一切？對於她、還有她們家虧欠最多的人——權俞利，她覺得不應該再這樣欠下去。

晚餐準備好之後，鄭秀晶就打算離開。

「妳不吃嗎？」鄭秀妍的表情帶著疑惑、驚訝，還有一點失望。

鄭秀晶搖頭。「吃不完的放冰箱，明天要吃再放微波爐加熱。」

「……」

「我再問妳一次：妳還愛俞利姊嗎？」

「……」鄭秀妍別過視線不說話。

「不回答？」鄭秀晶的語氣又稍微冷了些。

終於鄭秀妍低下了頭：「我們都已經不是以前的我們。我沒有資格再愛她。我想她也不會再愛我了。」

「她身邊有很好的對象在等她，這妳知道嗎？」鄭秀晶問。林允兒那雙冷靜清澈的眼睛好像在她腦海裡望著她。

而鄭秀妍的表情看上去很意外、很疑惑。「我不知道。誰？是那個叫林允兒的人嗎？」

「如果妳還愛她，或是——就當作是為了她好，請妳離開她。」鄭秀晶一面說，一面穿上外套，接著從包包裡拿出紙筆，快速的寫下一些東西。「三個月。我給妳三個月的時間考慮。三個月之後我會來這裡出差，如果妳決定離開，我會帶妳回紐約。我在紐約的公寓可以給妳一間房間，我的薪水也養得起妳。不要讓俞利姊知道妳打算離開，我自己會跟她解釋。這是我的電話和e-mail，看妳怎麼決定。」

鄭秀晶涮的一聲把紙張從記事本撕下，交給鄭秀妍。鄭秀妍緩緩接過，就像思緒還停留在鄭秀晶幾秒鐘前的那些話裡一樣。

「妳自己好好想想。」鄭秀晶說著，收拾好東西，背起包包。

「妳什麼時候走？」在鄭秀晶打開門之前，鄭秀妍連忙問。

「明天早上九點四十五。俞利姊會送我去機場。妳不要來，我沒有臉和妳一起面對她。」

「……」

「還有問題嗎？」

「……爸媽好嗎？」鄭秀妍小小聲的說。

鄭秀晶斜睨了鄭秀妍一眼。「妳不知道吧？俞利姊和爸一直都有聯絡。每個月爸媽會轉五百美金給俞利姊，當作妳的房租和生活費。俞利姊只肯收這個金額，剩下的她出。從以前到現在，我們家欠俞利姊的，我都不知道要怎麼還。」

說到這裡，孩子的哭聲從房裡傳來。雖然還不算大聲，但也不能放著不管。鄭秀妍左右兩難，不知道該顧妹妹這邊，還是孩子那邊。鄭秀晶望向房間。

「小孩子是無辜的。」鄭秀晶說。「去照顧妳的孩子。三個月，妳慢慢考慮。我要走了。」

然後她看見姊姊眼裡好像泛起一陣濕霧般的熱氣。鄭秀妍的表情雖然沒有顯露太多情緒變化，但鄭秀晶完全可以感覺到姊姊的脆弱。

那才是她姊姊。那個心思單純、有話不會說的傻姊姊。

「她叫什麼名字？」鄭秀晶問道。

「Sapphire。」鄭秀妍回答。

「妳取的？」

「嗯。」

鄭秀晶點點頭，轉身打開門。「很好的名字。」

關門之前，眼角餘光稍微又看了姊姊一眼，於是才關上門，帶著依然沉重但至少能夠舒暢呼吸的心情離開。

三個月之後，在機場，鄭秀妍抱著Sapphire，鄭秀晶替她拿行李。她們走向登機門，上了飛機。

那天仍然是個陰天。雖然如此，飛機衝向雲端時，隱然可以看到陽光從雲層透射出來。

高空總是寒冷的。她們把S城留在下方，把權俞利留給林允兒。

希望最後，每個人都安然降落在自己的歸屬之中，擁有自己的溫暖。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