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精靈先知澹諾那孩子般的聲音，在這場魔法進行之前，只有討論流程的時候聽過一次，但莫名地很能挑起這名女魅魔的注意。

雖說她已睜開眼睛，視線卻並未對焦在任何地方；那雙充滿哀愁的美麗眼眸盈滿深沉緋紅，色澤飽滿而光芒溫和，如同寧靜的海，只是水色非藍。她輕輕挪動右臂，彷彿要從低空撈起什麼，隨即又轉動手腕，抬起手臂；由手腕所帶動的曲線如一支舞蹈優雅的開端，當她的手在空中輕甩，一條血蛇就像順服著她的命令，朝那方向飛身而出，轉瞬消失，只剩閃閃發亮的鮮紅蛇鱗如星火墜落，還未觸及地面便已燃盡。

雙手如此舞動幾次之後，她身上的血蛇很快驅散完畢；她轉身，一改方才那手腕朝外甩動的姿態，勾繞手腕或拉動手臂，彷彿召喚那些脅持酒保大叔和年輕男魅魔的血蛇，而牠們皆以一種可說是興奮急躁的氣勢衝向這個女魅魔，迫不及待要吞噬她。

只不過，血蛇還未能觸及這個魅魔，剛到達她的周圍就變得溫順，最多僅能寬鬆綿軟地捲繞在她身上。她召來血蛇，又用原來的方式將蛇銷融；轉身，蛇襲來，蛇飛散，又一個旋身，紅鱗片片，時而從好幾個方向一齊鑽竄而來的血蛇，也在她從容柔美的指揮之間閃爍成一陣碎星火流，然後墜入黑暗。

山谷裡的山泉精靈全都散發著湛藍光芒，就像化成一顆顆晶瑩的深藍冰球；冷冽銀霧從其中飄散，那些吸收過多情緒能量的動物靈和花妖似乎因此得到了舒緩，方才失去意識的年輕男魅魔清醒過來，整個空間也逐漸恢復和諧穩定。

蛇消滅殆盡的時候，隨著瞳孔聚縮，那位女魅魔似乎才恢復了正常的視線。她注視樹下的兩人，然後若有所思地凝望兩人所倚靠著的那棵大樹。花葉仍持續萌芽、盛開、飄落，不過速度變慢了，花瓣上的緋紅也轉變成帶有淡紫輝光的薄櫻色。

「快要沒時間了。妳想怎麼做呢？」

這位魅魔聽見嗓音溫和且還有點青澀的常寂瑛璃如此問道。

可是，她卻仍然沉默。

「確實，可以說是盡頭了。」山泉精靈先知澹諾的聲音似乎從稍遠的地方傳來，回聲和他的話語交疊在一起。

「在這裡殺了她們，大概也算是一種仁慈吧。」花妖女王用略為冷酷的語氣接著說。

他們應該是聽見了她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想法吧？她也並不訝異樹仙、精靈先知或是花妖女王有這樣的能力。

不過她依然猶豫著。

剛才的過程裡，確切感覺到權俞利和林允兒的掙扎和痛苦。現在，她們兩人的任務差不多告一段落了。還有必要讓她們醒來，再次面對終將死亡的恐懼和前途渺茫的未來嗎？

那個六翼──林允兒……是希望告別這個世界的。帶著自我尊嚴，驕傲地離開。這點，魅魔感受得一清二楚。

六翼連死都想死得這麼高傲。還活著，只不過是因為陪伴權俞利的慾望更強烈一點。

而權俞利……權俞利還有太多事情想做，但心知肚明，此生不可能一一完成。想活下去，卻選擇了一條通向死亡的捷徑。

魅魔搖了搖頭：「這不是我的考驗。不應該由我來做選擇。」

「妳既然已經涉入，就有權選擇了。」常寂瑛璃說。

「妳是現在唯一有能力在這裡送走她們的人。」妲蘿提醒她。

「不管妳選擇出手或不出手，這個世界未來的方向已經確定改變了。」澹諾告訴魅魔。

「通往哪裡呢？」魅魔問。

「通往戰爭和流血。」

「然後呢？」

「不知道。」

「她們真的一點活下去的可能都沒有？」

「那是她們的選擇。」常寂瑛璃代替澹諾回答。

「你們也無法保護她們嗎？」

「我們做出了選擇。『人』必須先決定自己的方向。在那之前，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

「那麼，你們希望現在……在這裡，就讓她們……好好休息嗎？」

「我們希望由妳來選擇。」妲蘿說。

「因為有能力的人，應該開始習慣承擔責任，哪怕始作俑者根本不是妳。」澹諾輕聲說道。

「最終，後果也會回到妳身上。為什麼不試著面對看看呢？」常寂瑛璃也如此說著。

「絃理，妳決定吧。就交給妳了。很抱歉。」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酒保大叔也不再旁觀。他的聲音有些模糊，像回音那般空渺；魅魔朝他望去，看見他的雙眼還是緊閉的，似乎無法分神多做些什麼。

一道合唱似的聲響緊接著在谷地裡嗡嗡鳴起：「決定吧，無論是什麼。我們會給予回應。魅魔啊，別害怕。不需要害怕。」

那彷彿是所有參與這場記憶傳承的生命體所共同發出的呼喊。

「既然如此──」魅魔的雙手凝聚出帶狀能量，然後擴散到她全身，並且向上延伸成柱狀。能量外圍有火焰形的波紋搖擺，越靠近她就厚重而幽亮，映射出奇異的紫色螢光，宛如赤火中還有一球紫焰籠罩著她。

「即使是魅魔，也各自有各自的性格和想法。我不能代表所有魅魔。但是現在只有我能決定要怎麼做，也只有我還有力量做得到。那，我的答案是這樣。」

寶石般的酒紅色眼珠在紫焰中顯得深邃，像是吞噬了大部分的顏色，只留下深紅。魅魔闔上雙眼，紫光迅速擴張，吞噬了紅炎；然而那紫焰能量似乎越來越溫和，慢慢淡化成絢爛的粉紅雲彩。一片淡緋霞光之中，彷彿還有細碎微小的星星閃耀著。

純白羽翼從魅魔背後伸展出來，狀似允兒那雙翅膀；羽毛雖不如允兒的豐厚，羽膈和骨架也都更加細長，因而顯得單薄，卻具有格外俐落的線條，又宛如傳說中鳳凰所擁有的鳥羽那般優雅。

原本垂墜的羽翼漸漸高舉，並向外開展；她仰頭，張開雙臂，翅膀仍持續生長，直到她的手臂與肩同高，那對白羽的幅寬已經超越了俞利的黑色蝠翼。

魅魔震動羽翼，四周的風溫馴而整齊地流動，將她周圍的炫光星雲化為一絲絲雲絮，向樹下沉睡的允兒和俞利輕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