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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允兒的琴藝就進步到可以使用和絃彈奏許多童謠的程度。有這樣的學生,作為老師真是驕傲。除了在旁邊指導她,我也常坐下來和她一起彈;偶爾我們還會哼哼歌,但我們都屬於聲音偏低而且容易走音的類型,所以絕對不能在客人面前表演這個。

允兒第一次彈琴給天文學家爺爺奶奶聽的時候,我覺得我比她還緊張;迪特律希看我那樣,不時對我露出戲謔的眼光。那次允兒彈得很完美,我也被推上去彈奏了一首。不過後來我們才發現,最會彈琴的人其實是迪特律希;她那一雙靈巧的手演奏李斯特的梅菲斯特圓舞曲,讓人視覺聽覺都為之一振。天文學家爺爺聽得心情大悅,也跑上樓去拿了他塵封已久的小提琴,帥氣地為我們表演一曲。

那晚散會前,奶奶摸著那架立式鋼琴,說它終於又充滿了生命力。允兒看著我,對奶奶說,「她的功勞」。

而我家裡的自動鋼琴依然忠實誠懇地工作著,畢竟我和允兒白天消耗的腦細胞很多,下班後賴在沙發上讀點小說邊聽音樂對我們來說是更舒適的休息。到了避免打擾鄰居的時段,我們關音樂,改開電視看影集;她躺在我身上看,有時看著看著就在我身上睡著了,然後我也會覺得很睏,一不小心我們就這樣睡到半夜,再朦朦朧朧地各自摸回自家床上;也有直接在沙發睡到隔天過,但我醒來時總發現電視已經關了,我們身上蓋著她家的毯子,真令我好奇毯子哪時長了腳,還知道要跑來替我們保暖。

允兒是個反應很快的人。她叫我不要太自戀,毯子是想念她才來找她的。

在我們眾多天馬行空的對話裡,我們最喜歡關於末世的話題。其實整個冷城區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所參與的研究都和末世有關,S國本來就是基於應對「世界終將毀滅」這個預想而才設立了招聘世界菁英的冷城區專案。在S國的古老信仰和現代研究裡,都認定我們所居住的地球總有一天將迎接巨大災難而死亡;雖然根據神話流傳,世界滅亡後將會重生,但是科學家們對於世界如何重生或是如何使世界重生仍然一籌莫展。因此,目前人類能做的,依然只有防範末日提早到來,或是想辦法讓人類從地球的敗亡中倖免於死,不要同歸於盡。

末日倉庫除了保存生物基因,也為將來可能爆發的飢荒提供糧食來源。畢竟,如果最終只有一個物種能生存的話,人類一定會毫不猶豫選擇自己。不是人類自私,求生是大多數動物的本能天性。

而太空計畫的最終目的是找到下一個人類能夠居住的星球。「找到」只是基本要求,最理想的成果是讓人類能在自己有生之年到達另一個宜居之外星。太空計畫是冷城所有科學研究組織最龐大的一項,被譽為末世來臨時的最高救贖,同時又被批評是殖民於宇宙的陰謀。

除了末日倉庫、太空計畫,其他領域如「疾病攻掠」、「地球淨化」、「氣候控制」、「人類潛能開發」、「AI夥伴」、「量子時空」等等也都是以末日為前提去設置研究專案。

「妳覺得世界末日會怎麼來?」我問躺在我身上捏我手掌肉的允兒。

「這個嘛,泰坦病毒大躍進,變成殭屍病毒,到處都是感染了病毒的生物活屍,最後大家都被吃光了。結束。」她拉起我的手,咬了一口我的食指。

「嗷。」痛耶。

「那妳覺得呢?」

「地球整顆爆炸。結束。」

她沉默一秒。「我喜歡妳的方式。那樣比較爽快。」

「因為我這個人比較講求效率。」

「所以造太空船是為了在地球爆炸前離開嗎?」

「不是。」

「那不然?」

「只是我自己想去流浪。」

她聽了之後就不再說什麼。幾分鐘後我低頭一看,睡著了。

夜越深的時候我們就越容易聊一些過於不可思議的事物。比方說她曾經在我們看科幻影集時問我,身為一個航天工程學專家,我的最終理想是什麼。

「造出超越光速的太空船。」我回答。「然後衝出銀河系。」

「聽起來有點難。」

「我都還沒說我要找到宇宙中心呢。」

「找到宇宙中心可以幹嘛?」

「不知道。找到了再跟妳說。」我說完,聽見她的笑聲。「那妳呢?生物學家的夢想?」

「妳看過宮崎駿的天空之城嗎?」允兒說。我大概猜到她要說什麼了。

「看過。拉普達的那棵大樹嗎?」

「對。我想種一棵可以抓著整個城鎮飛走的樹。」

「但是飛起來的關鍵是飛行石和高科技耶。」

「那就交給妳了。」

「妳想飛去哪?」

「沒有痛苦的地方。」

我想起了我心中祈求的應許之地。

「有那樣的地方嗎?」我說。

「不知道。找到了就跟妳說。」她模仿我剛才說過的話。

那次對話也持續到深夜,我們都有點睏了,但是她說躺得太舒服,她不想起來。我說那就不要起來了。那時我已經學乖,在沙發椅背上放了張毛毯,伸手拉來就可以蓋。我們看影集時電燈本來就不會全開,電視關掉之後,客廳也顯得昏昏暗暗,不致影響睡眠。睡前我跟她說了我夢想中的上帝應許之地,沒有痛苦、寧靜、平淡。

「妳覺得有上帝嗎?」她問我。聽得出來她聲音裡已是濃濃倦意。

「老實說我覺得沒有。」我說。「妳覺得有嗎?」

「不知道。我覺得應該有。」

「嗯。睡吧。」

「晚安。」

「晚安。」

我習慣了睡前聽她說晚安。

雖然我們主要都在S國工作,但也有必須到國外研習或出差的時候。有一回她整個禮拜都不在,我忽然覺得無聊是會使人發慌的,導致我一下班回家就倒頭大睡,免得在家裡醒著卻心神不寧。我不知道她會不會這樣,沒問過她,不過我沒告訴她我有這種現象。

直到我得知自己兩個月後要去L國參觀並評估一項合作計畫,忽然鬱悶了起來。評估期間是三十天,不包含其他計畫介紹和報告整匯的時間,那代表我得住在L國至少一個月;我不曉得L國至今對允兒是否仍為一個敏感的詞,但光是想到我自己要在那裡待一整個月,莫名就覺得不大情願。

不過我想我還是得告訴她這件事,而且不能拖到我出發前才告訴她。幸好她的反應看起來很平淡,什麼也沒說,繼續切著蘿蔔。那天晚餐吃日式咖哩飯。

班機是早上八點半,我得在凌晨出門。前一晚允兒沒待在我這邊,說是讓我早點睡,好好休息,她會來叫我起床。將近四點時她喚醒我,在我梳洗時替我準備早餐;五點多,公務車在樓下等我,她在我走出家門之前看著我,淡淡的說了一句:

「活著回來啊。」

最後她目送我進了電梯。司機幫我把行李放到後車廂的時候,我抬頭看見我家客廳的燈還亮著,但是我沒有看到她。

那時我決定:出差回來之後,就告訴她有關小太陽的事。

一個月比想像中快,即使如此那也不會讓我想再待久一點。這一個月裡,生活中很多小事會讓我想起允兒,比如那裡的食物老實說真的很不好吃,必須出去聚餐應酬時我都想念允兒做的飯;L國安排的住處在音樂學院附近,我下班回家常會聽到有人在練琴,都是些艱難的古典樂曲子,有時我真希望他們彈點平易近人的東西。

晚上沒事做的時候,我就上網找些流行歌,把檔案傳給大師迪特律希,讓她去重新編曲,她再把MIDI檔給允兒。允兒已經學會使用迪特律希設計的自動演奏系統,可以自己輸入新曲子了。

要回S國的前一天我莫名地很興奮,幾乎睡不著。我想起一個多月前的決定,反覆的想,要怎麼訴說我和小太陽的故事。

從機場回到冷城區的路上,我望著車窗外,覺得冷城的天空真是無比清冽。這個年代,哪裡還能找到這樣的天空?雖然陽光在這裡只是徒具明亮而沒有溫度,至少,沒有霧霾來遮掩祂的光明。

快到家時我傳了訊息給允兒。車子在我們小區前停下,我拉著行李走進B棟,到了六樓時,門一開,允兒就站在門口。我們除了會賴在一起睡覺之外,鮮少有擁抱或其他親密動作;而當我走出電梯時,我想那是我們首次站在一起互相擁抱。

我把行李丟回房間,去她家吃飯,然後她帶我去看蒂芬妮的書房。我不在的期間,她把蒂芬妮的東西整理好,有些收藏了起來,有些送人,可以擺設的裝飾品仍然擺設出來。

「現在可以放更多樂高了。」她指著新擺上去的城堡和要塞說道。

「樂高公司會不會來不及出新款讓我們拼啊?」我笑稱。

「那我們就把原來這些拆了,做我們自己的城堡。」允兒回答。

看來這段日子她做了不少整理。現在這個房間就像那台鋼琴一樣,恢復了生命力。

那麼,該輪到我讓她看看那個封存回憶的房間了吧。

在那放滿書籍的小房間,我們坐在軟沙發床上,她聽我緩緩訴說那個過往;我依然無法在這個房間點燈,她不介意。黑暗之中,雖然我已經盡量克制情緒,但有時我還是無法不皺眉頭或是嘆氣,難以擺脫對R國的鄙夷和忿恨。

這個房間裡的書是從前桑妮的收藏;她還有一份閱讀清單,列出她推薦和她想看的書,我都買齊了放在這裡;另外有一些是她擔任編輯時出版過的書。她死後,我在W國的那段時間,她的朋友透過桑妮的姊姊將一個隨身碟轉交給我,裡面儲存了她所寫過的論文、社論、散文,還有其他作家交託給她但終究不能在R國出版的作品。最後,是她留給我的一封信:

My Yul,

對不起,看來還是失敗了。

謝謝妳到最後仍然陪在我身邊。

現在,離開吧,去尋找應許之地。

太陽熄滅了,靈魂就回到宇宙中心。

即使又要漂流千億年,總有一天,在那裡重逢的時候,

我們便不再分離。

我愛妳。

Your Little Sun

在我們的想法裡,宇宙裡所有的生命本來是一體,我們都是宇宙靈魂的一塊小碎片,宇宙中心是我們最終的故鄉。當我們全都回到那裡並重聚的時候,宇宙的靈魂會重新完整,也許,就會誕生出更高層次、我們無法想像的世界。

或許那個時候,我們和我們所愛的人,就都不會再有痛苦,不會再分離。

我把那隨身碟裡的文檔都自製成精裝書,陳列在櫃上。這是我的小太陽存在過的印記。在我們重逢之前,我先替她好好保管她曾經創作出的藝術和智慧。

允兒聽著,沒有打斷過我。當我開始沉默,她沉靜地告訴我,她曾經聽過一次我叫小太陽。

就在我第一次讓她躺在我大腿上睡覺那天。她比我先醒來,待在那裡看書,忽然聽見我說了一句:「小太陽,妳在哪裡?」

我說不可能,我沒有說夢話的習慣。她說她知道,她後來一直在觀察,我從沒再說過夢話,我睡覺的時候都很安靜,也不曾打鼾。

「妳很愛她。」允兒輕聲說。

我沒有回答,只能苦澀的擠出個微笑。

她站起來,走到門邊,朝電燈開關伸手。動作之緩慢,彷彿是故意要讓我知道她的意圖。

「可以嗎?」她問。

「……好。」我低聲含糊的答。

她按下開關。

燈亮了,一瞬間我也緊閉上眼睛,不願、也暫時無法睜開;就連我的身體,也不自覺地緊繃著,好像那光是一陣火雨。

然後我感覺允兒走回到我身邊。

她伸手撫摸我的頭,很輕柔,拂過我的耳際。接著一個柔軟的觸感輕輕停留在我的前額。

我想她是吻了我的額頭。

 

之後我們仍然過著和我出差前一樣的生活。稍微不同的是,我們的興趣除了聽琴、彈琴、玩樂高之外,又多了一項拼圖——當然是一千片以上,三盒混合在一起。

她問我,她能不能從那間暗書房借書來看。我覺得沒什麼不好,便答應了。某天我看她正在讀我替桑妮整理的散文作品集,心中感到一番奇妙;也許她是透過這種方式在認識桑妮吧,因為我比較少提起桑妮,不像她會告訴我有關蒂芬妮的事。

某天夜裡她又打算躺在我身上睡覺。那時我們已脫離了沙發的階段,開始同床共眠。在我家的床上,我抱著她,說起R國最近好像也在籌備類似冷城區計畫的招募方案,不過我一點也不看好。她說,她認為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冷城區。

「妳對冷城區這麼有信心?」我開玩笑似的說。

「目前為止還不錯。」她說。

她回答得挺認真。

我想了一想。「妳覺得,冷城區是妳的應許之地嗎?」

「冷城區?」她也想了一陣子。「不知道,還不確定。妳呢?」

「我覺得大概也不是吧。」

「是嗎。」她輕輕應了一聲。

「妳覺得真的有應許之地嗎?」

允兒沒有立刻回答。她從我懷中起來,轉身俯視身下的我。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如果有的話——」她停頓了一下,凝視我的雙眼,緩緩靠近,低頭吻了我的唇。

「現在,是在這裡。」她在我的唇邊說道。

氣音摩娑著我的雙唇,有些輕癢。她的薄唇如此柔嫩,但她吻得並不淺,那觸感留在我的唇上,讓人想再嘗試一次。

因此我也親吻著她的唇,以示同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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