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權俞利剛從咖啡館出發，崔秀英已經買好了兩張電影票。秀英提早出門，不顧家裡幾隻小狗渴盼和她一起出門遊玩的目光，藉由悠哉以保持優雅的移動速度到達電影院。她雖然沒有特別精心打扮，但絕對是保持在一個時尚低調的都會女子狀態，其氣質也不是一般庸脂俗粉的效顰東施所能比擬。

其實會提早出門的其中一個原因，也是避免媽媽找到時機追問她心不在焉的原因。天下的母親對孩子的心事總是敏銳，很多時候只是不去戳破而已。若是媽媽問起，她大概會以工作上的問題來塘塞吧。

李順圭沒有說錯。崔秀英和權俞利目前所處的困境，立場也有可能是相反過來的。李順圭表達得算是相當委婉，因為前幾天告訴秀英週末和俞利約了見面時，秀英要順圭別向俞利提起她這陣子在電話中所傾訴的任何煩惱。

今年不知道是什麼奇怪的年，不是只有權俞利工作不順，崔秀英對於公司裡某些同事的言行也日趨反感。雖然職場上的性別歧視早就不是新聞了，然而女權意識的抬頭似乎又帶來了另一種性別對立，認為女權正在霸凌男性；很難說到底是哪一方的問題，畢竟雙方都有激進份子，而雙方內部也還沒達成共識，呈現戰國般四分五裂的狀態。最諷刺的是，即便在百家爭鳴的喧囂之下，有些人心中的刻板印象仍然沒被打破，並且毫無出現破綻的跡象。

崔秀英在公司對外貿易業務的表現越好，招人忌妒的機率自然越高；那種「女業務很吃香，只要長得漂亮就好」的言論，從還沒進公司之前就有所耳聞，她早已聽到沒感覺了，幾年下來，練就了能夠將廢話在耳邊轉瞬為風的功力。她的業績好，除了她會打理自己的外在形象，最主要的原因難道不是她語言能力出眾、口條流暢、進退得宜嗎？

都什麼時代了，公司裡竟然還有高階女性主管說出「XX公司的小老闆好像對妳很有意思，那這個合約就交給妳去談」這種話，還能期待異性或性別意識不足的同仁給予多少尊重？

喜歡吃豆腐的客戶和試圖在辦公室裡扮演花花公子的傢伙不稀奇，即使厭惡，她也只能盡量迴避。除此之外，對外宣稱單身的她，偶爾還會聽到同事拿她的感情狀態來說些自以為幽默的玩笑話；不論那些話語的本意是恭維還是調侃，聽起來都不怎麼舒服。

二十九歲又怎樣？沒打算要結婚又怎樣？如果只能找到和那些人差不多等級的對象，不如不要結！何況自己實際上並不是沒有交往對象，只是不願意自己心愛的人被當成話靶罷了。

另外還有某位莫名其妙的新進後輩，才進公司半年就跟她告白，被拒絕之後每次看到她都露出很受傷的表情，人家還以為她欺負新人。崔秀英開始反省自己以後是不是應該和其他同事一樣擺擺前輩架子，免得因為過於親切而招蜂引蝶。這件事情她完全沒有跟權俞利提過。即使不是在今年這種煩躁心情之下的權俞利，聽到這種事情應該也會覺得鬱悶。

和事業心強的權俞利稍微不同。事業對崔秀英當然也重要，但最讓她掛心的還是感情，不幸她們要走的卻是比這社會上其他人都更顛簸的一條路。這不是她們的選擇。不是她們選擇與社會大眾背道而馳，而是文化演進的過程中，人們對「未知」和「異己」的偏見和恐懼，使得原本應該屬於她們的平等權利被剝奪、被打壓了。

作為基督教徒的崔秀英立場尷尬，縱然她相信上帝不會願意見到人們互相攻訐，這些事情還是發生了，而且時常是「以上帝之名」。有一陣子她有點排斥去參加教會慈善活動，是權俞利告訴她：別因為他人的無知而抹煞自己想要行善的心，宗教不應該控制他人的自由意志，同樣的，自由意志也不該貶低宗教裡美善的那一部份。

比起秀英，俞利身邊的朋友群對性向的接受度比較大，不過為了保護不便出櫃的崔秀英，權俞利仍只讓非常少數的至親友人知道她們在交往的事，避免人多嘴雜；權俞利也對她說，不需要去跟教會裡的人爭辯，如果聽到了什麼話，趕緊走避就是了。交往之後崔秀英才感覺到，權俞利對於社會上性別議題的爭論其實很悲觀，寧可低調以保全她們自己，即便要犧牲很多事情，就連這個圈子裡也有些人對這種態度很不諒解。

就是這樣的權俞利，讓崔秀英相信，不論遇到任何事，權俞利都能夠沉住氣撐過去。雖然今年權俞利的表現比往常浮躁，她還是相信權俞利，所以她就在一旁陪伴、等待。她不想在這時加重權俞利的負擔。

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雨過天晴的。從權俞利那次吃飯時對她發了點脾氣之後，她一直都這樣告訴自己。她不會逼權俞利強顏歡笑，不要權俞利在她面前有所偽裝，只要權俞利心中的那個寶座依然是她的，那麼她可以等。

唯一能把她從那個位子趕下來的，只有她自己和權俞利，其他人、事、物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