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李順圭聽完，依然是她一貫冷靜的表情，悠哉地把空餐盤推到旁邊。

「既然如此，我覺得妳們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正常而且無可避免的。」

「是這樣嗎？」對於順圭的感想，權俞利有點訝異。

「人總是會有壓力、需要耍耍脾氣的時候嘛。雖然不小心就會很傷人，但對方總也得練練防禦力之類的。崔秀英防禦力超高，妳不用擔心。」

「呃，是嗎？所以妳認為我那次對她發脾氣，影響不大？」

「我覺得這個單一事件是還好。問題在於接下來這段時間妳對她的態度是怎麼樣的？」

「喔……稍微沒那麼熱絡……其實老實說，對於感情的事情我今年實在不是很用心……」權俞利心虛地說。

「我問妳呀，打RPG的時候如果被放毒，那個角色會怎麼樣？」

「慢慢扣血。看對方的招數等級，有可能只扣一定值，也有可能扣到死，除非有道具或其他能解毒的招式。」

「嗯，妳就是在慢慢扣崔秀英的血，而且她自己不會解毒。她在這方面確實有點笨。」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以妳現在的狀況，大概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吧。在妳──呃，好起來之前，我們就祈禱崔秀英的HP值^(註1)夠多好了。」

權俞利皺眉，相當憂鬱地望向他處。

李順圭注視著她。她們沉默了好一會兒。

「如果對公司已經失去信心，還是換個東家吧。」順圭輕聲說。

「妳跟太妍說得一樣呢。」

「以現在的趨勢來看，電玩科技不會倒，雖然業內競爭很激烈。等到MR和VR技術^(註2)更成熟的時候，如果能夠順利普及化，電玩還會有一波新的潮流──雖然目前還很難說啦。科技的東西瞬息萬變，三五年後，誰還會在這個產業裡站著都不一定，但是永遠都會需要創意。」

「是嗎？我怎麼覺得現在的人不是很需要創意呢……」權俞利苦惱地說。「我們好像是可以輕易被取代的。任何一個能寫故事、能編設定的人好像都可以取代我。」

「那妳就必須有更多方面的創意。不只是故事，妳設計的是娛樂產品，任何關卡活動、交際模式、寶物、寵物、突發事故和情感回饋，那種人們現實中得不到的抽象價值，才是妳真正要提供的。公司想炒短線或壓榨玩家的錢包，是公司的問題，妳想做的是設計，那就專注在設計就好；除非公司壓榨妳，那的確就該好好思考去留了，不論它壓榨的是薪資還是壓榨妳的精神、妳的能力。」

「聽起來是──」

「有點自我中心的感覺吧？」李順圭帶著一點彷彿是自嘲的微笑說道。

「雖然有點自我中心，同時又像是放棄了些什麼尊嚴似的。不，不能說是放棄──該說是妥協？」

「就是妥協。即使是衣食無缺的藝術家，最少也需要一兩個觀眾吧？更不要說窮愁潦倒的時候，有哪個藝術家沒有因為向現實妥協而創作過？何況不是藝術家的我們，故作清高不過是把自己逼入多餘的困境罷了。所以我是覺得，考量現實的話，妳不要換領域比較好，不如把心力放在尋找適合自己的公司。不過當然如果妳已經非常厭倦這個產業的話，想做其他事情也不是不行，但妳得確定自己有足夠的熱忱，不然大概很快就會回到現在這樣的狀態。」

說到熱忱，權俞利不禁想問李順圭一個她深藏已久的問題。

「我一直沒有問過妳，妳為什麼會來當保險經紀人？」

「妳們都很訝異，對吧？」

「是啊。」

「老實說是因為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些什麼。啊──應該說是不知道做什麼才可以賺到理想中的存款數字，蒐集資料評比之後，剛好又遇到機會，所以就加入了。跟熱忱毫無關係。」李順圭微笑。「真要說熱忱的話，只有對錢的熱忱。」

「不會不習慣嗎？工作內容、職場風氣──保險經紀人要擅長經營人脈，是吧？」權俞利語帶保留地說。

「全部當成在表演就行了。面對客戶時的我，和私底下的我是怎麼樣的，基本上是兩回事。雖然有時候的確是得要額外噓寒問暖，或者莫名其妙承擔客戶的情緒，至少時間調配很自由。」

「不需要進辦公室？」

「不太需要。重點是業績。有些保險業務或直銷團體不都會有什麼讀書會嗎？那種活動我也不參加。」

「別參加也好……書裡的原意都被扭曲了。每次聽到都覺得很受不了。作者跟哲學家們聽到不知道會不會哭出來。」

「反正他們大多都在墳墓裡了。」

「但是妳不去參加，不會被人說三道四的嗎？」

「主管或同事怎麼想，對我來說不重要；反正只要有業績、該考的證照有過，就算他們在我背後指指點點，面對面時大家還是和氣生財。這世界有時候就是這樣。」

「有點虛偽。」

「是啊。任何地方、任何公司裡都是如此，妳應該可以理解。妳有沒有問過秀英她在公司裡的狀況？」

「她一直都還滿喜歡她們公司的，她在這個職位上也很得心應手，所以──」權俞利說到一半，看見順圭笑著搖頭，就打住了話語。

「她是業務，跟我的性質很像。妳知道女業務最常聽到的評語是什麼嗎？」

「跟外貌有關？」

「『能力不重要，長得漂亮、會打扮、會撒嬌就行了。』男業務最喜歡在女同事聽不到的地方說這句話。不只男業務，就算同樣是女生，想批評或貶低別人的話，什麼惡毒的言語都說得出來。」

「……我沒有從秀英那裡聽她提到類似的事。」

「但妳記得她之前遇到過色老頭客戶的事吧？」

哎呀，這怎麼可能忘記。權俞利在心裡搥了一下桌子。

「當然記得。」

某次與客戶聚餐的時候，崔秀英不巧坐在色老頭旁邊。崔秀英那天非常罕見地中途退席，打電話跟權俞利說她回到家了。

加班中的權俞利直覺不大對勁，草草把工作告個段落，收拾東西直奔崔秀英家。不過秀英沒有多解釋什麼，只表示席間隔壁的客戶一直碰到她的大腿，讓她很尷尬。

「色老頭是誇張了點。不過諸如此類的事情應該不會只有一兩件，因為沒水準的客戶甚至同行到處都有。那種豬哥就連妳說不定也遇到過吧？」

「什麼叫『就連我』──」

「也對，嚴格說來妳的身材比秀英還要好──」

「不用嚴格說來，本來就是我比較好……」俞利這樣說著，才想起一件事。

若以生物學上雄性動物的觀點來看，豐滿的性徵最具吸引力。真要比較的話，在異性眼中，李順圭的身材大概遠勝過她們這幫好友群中的其他人吧。

「這不是重點。」順圭淡淡笑了笑。權俞利漸弱的語尾聲調讓她看透俞利的心思。「總之，妳知道被吃豆腐的感覺吧？」

「當然，超煩悶的。而且有些人就算被警告了，還是很寡廉鮮恥，永遠都是那付色瞇瞇的死樣子，講到女生就三句不離身材外貌。」

「那妳以為秀英不覺得煩？」

「不，那次之後她幾乎整整一個禮拜都很悶，這種事情肯定是很討厭啊。我只是……很少聽她提到這些。」

「她就報喜不報憂。妳也是——今年以前還是，但今年爆炸了而已。我的意思是，妳們的立場也有可能反過來，變成是秀英爆炸、妳吃悶虧。最糟的狀況則是妳們兩個都爆炸，這樣就真的麻煩了。目前還不是這樣的狀況不是嗎？我希望妳們不會走到那種地步。」

「我知道。只是目前總覺得好像提不起勁，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

「工作壓力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解除的事沒錯啦。」

「但我好像也不能放任這個情緒無限膨脹，把生活裡其他重要的事都壓爛吧？」

「這個嘛，如果妳要繼續這樣下去，妳得好好衡量秀英的HP什麼時候會扣光。妳們的相處情形只有妳們自己清楚，要怎麼止血或回復，我想妳心裡明白，只是看妳要不要承認現實而已。除非妳打算放棄她──」李順圭瞇了瞇眼睛，像隻眼神精明銳利的貓。「妳沒有另結新歡吧？」

「噗，怎麼可能啊！」權俞利對這荒唐的提問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

但是感覺到心虛的同時，腦海裡允兒的面容卻不受控地從深處迅速浮現，也一併想起前天晚上夢見自己在吻允兒的那個畫面。

不。她對自己強調，她對允兒沒有那方面的情愫。允兒是個很談得來的朋友。而夢，就只是夢而已。

「我想我就不需要提醒妳，崔秀英有多愛妳了。發自內心跟妳說一句：俞利啊，妳不會再找到比崔秀英更適合妳、更愛妳的女人了。」

順圭淡然為這個話題劃下休止符，卻留給權俞利無限思考的餘韻。

兩人進入安詳的沉默，不一會兒，順圭決定再點一杯飲料，而權俞利提議點一份甜點來分著吃。

「妳等一下不是要和秀英去看電影嗎？」順圭問。「她早上在她爸媽家啊？」

「嗯，昨天晚上就回去了。我們約五點碰面，時間還很充足。」

李順圭點點頭，然後把點餐的任務交給權俞利去辦。

後來她們就聊著很輕鬆的話題，例如最近在看的小說或是影集。她們研究了一下這家咖啡館裡書架上的書，發現一本今年被直銷團體奉為寶典的心靈類書籍，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除了這本書之外，她們倒是還滿喜歡這家店的。

四點二十分左右，權俞利準備離開。她問順圭接下來要去哪，順圭從包包裡拿出小說，說要窩在這裡好好享受，祝她約會愉快。

「妳偶爾也去約會一下吧？」權俞利半關懷半鄙視的說道，並站起來穿外套。

「我是在約會啊，跟我自己」

「自戀。」

「那不然跟書？」

「好柏拉圖喔。」

「別這樣說嘛，人得多讀點書才行。Scientia potential est.」^(註3)

「幹嘛忽然說拉丁文？」

「顯示一下我們也是有學養的嘛，順便複習。Repetitio est mater studiorum.」^(註4)

拿起包包的權俞利無奈地笑了笑：「Nemo omnia potest scire.」^(註5)

李順圭一攤手：「Scio me nihil scire.」^(註6)

「說不贏妳啦，蘇格拉底。」^(註7)權俞利轉過身去，回頭說著。「我走囉。」

「不要迷路喔。」

權俞利啼笑皆非，邁步離開。李順圭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走出視線。

權俞利走路的步伐很穩，像本人一樣腳踏實地，但是她離去時總是毫不回頭。李順圭觀察過很多次，會讓權俞利再三回頭察望看顧的，只有崔秀英。

她想起今年好幾次聽秀英提到權俞利時，秀英所表現出的關心和擔憂，以及八月底某個晚上秀英傳來的訊息；那訊息裡透露出緊張焦慮，說自己似乎惹權俞利生氣了。

如果真的必須拋棄一項，作為老朋友，她誠心認為權俞利該拋棄的是工作，而不是崔秀英。

即便是拋棄老朋友，都不能不要崔秀英。不知道為什麼，有這種強烈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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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HP值（Health Point），指電玩遊戲裡玩家的生命值。

註2：VR（Virtual Reality），虛擬實境，利用裝置和電腦技術模擬出一個虛構的空間。MR（Mixed Reality），混合實境，將虛擬影像與現實空間結合。更詳細解釋請看：https://goo.gl/gm1rBD

註3：拉丁文，「知識就是力量。」

註4：拉丁文，「複習（或指反覆地練習）為學習之母。」

註5：拉丁文，「沒有人是無所不知的。」

註6：拉丁文，「我知道我一無所知。」

註7：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有名言曰：「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