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撐到悠閒的週末,權俞利先是狠狠睡了個飽,然後一身輕便的去了家平價咖啡館。

她和好友李順圭有約,雖然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半,權俞利打算提早一兩個小時到,悠哉地吃個早午餐,讀幾章小說。

順圭也會早到。李順圭不僅是權俞利的好友,還是她的保險經紀人,這次見面就是有些文件要簽名,順便替帕妮轉交從台灣帶回來的伴手禮給權俞利。

她們於是約在一個對雙方都便利的地點。李順圭提議的這間咖啡館正好位於她另一位客戶家不到五十公尺遠的地方,而這位尊貴的客戶今天將會簽下三份新保單,確切的時間點大約就在權俞利吃完燻雞佛卡夏,讀一本書名叫作「流刺網」的奇幻小說並享用水洗耶加雪夫的時候。

老實說,當初得知李順圭去當保險經紀人的時候,權俞利比任何人都訝異,訝異的程度超過了她們另一位共同好友金太妍。並不是說李順圭無法勝任這個工作,只是以俞利對她的了解,這應該不是李順圭心中最理想的工作,甚至連前五名都排不上。

不過當時木已成舟,何況順圭進這一行已經三年多了,也還活得好好的。權俞利和金太妍從來沒多問或多說過什麼,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她們也知道,無論何種選擇,從來都是有利有弊。生活不是填鴨式教育,沒有什麼最佳解。

要是再加上解題環境的干擾,其實真正能夠全然按照自己心意解題的人並不多。權俞利自己都不敢摸著良心保證目前所從事的這個職業是她理想中的答案。

她就坐在順圭旁邊那一桌,但兩人都沒有表現出認識對方的反應,因此在外人看來,她們僅是剛好坐在隔壁的兩桌陌客。順圭的客戶是個還算年輕的太太,帶了個三、四歲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有點吵,一會兒抽著桌上的紙巾亂扔,一會兒吵著說要吃媽媽那份蔓越莓蛋糕,並且不顧一切爬上桌子去搶叉子。權俞利在旁邊偷瞄著,真擔心小女孩會摔下來,或是打翻飲料然後潑到她或她心愛的書本。

對權俞利來說,這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聽著李順圭如何盡力跟這位太太攀談閒聊,聽這位太太講自己好友或鄰居的八卦、炫耀自家經濟能力、描述她那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時而表現出婦女的委屈。權俞利印象中的李順圭對這些事情毫無興趣,她可以感覺到李順圭是怎樣客氣地應和著這位客戶,就為了不使對話冷場、給客戶留下好印象。

小彩掛在俞利的脖子上。她只要動動手,就可以將順圭與客戶的對話隔絕在耳朵之外,但她沒有這麼做。她逼自己傾聽。

「過幾天我和我老公要去看音樂劇呢,那部很有名的──叫什麼去了……『遠大前程』(*註1)!妳知道嗎?」

「噢,『Great Expectations』,這個在國外很有名呢!」

「對,對,好像跟『鐘樓怪人』是同一個原著作家吧……」(*註2)

權俞利聽到這裡,差點把剛含進嘴裡的咖啡噴出來,但是因為可能會濺到她手中的書,只好忍住。

李順圭可以若無其事地繼續附和下去而沒有當場做出更正,真是太厲害了。權俞利由衷佩服。

後來小女孩越來越吵,這位太太表示孩子大概是想睡午覺,終於起身離開。等這位太太和小孩確實走出咖啡館,身影也消失在門口前,權俞利迫不及待換坐到李順圭正對面的椅子上。

兩人相視,對彼此露出苦笑。

「拜託,一個英國人,一個法國人,也差太遠了吧?」權俞利說。

「習慣就好了。」順圭回答。「這種人很多。還真不是每個人都懂這些。」

「如果不懂的話,就不能不要賣弄嗎?」

「這種時候,妳就要以一種包容又正向的心來看待她們。」李順圭張開雙臂表現出廣納百川的模樣。「她們只是樂於分享,但是不小心口誤而已。」

順圭說著,將雙手交疊在胸前,好像很慈悲地祈禱似的。

「口誤?妳確定不是『腦誤』嗎?」

「沒有『誤』。從來就不在她們腦子裡的東西怎麼會有『誤』呢?」

「噗,剛剛還一臉聖母樣,結果說出這麼狠的話。」

她們嘻嘻笑著,然後李順圭挺起身子伸伸懶腰。

「妳要不要去點東西來吃啊?」權俞利說。「我看妳只有喝飲料。妳應該還沒吃早餐吧?」

「妳真了解我。」順圭從放包包的椅子上拿起一個紙袋交給權俞利。「妳家崔秀英託帕妮買的巧克力棒和奶茶粉。牛皮紙袋裡面是茶包,聽說是在滿有名的茶行買的,帕妮說送妳,因為那個奶茶對妳來說可能太甜了。」

「她真了解我。」

權俞利稱讚帕妮的時候,順圭又從包包裡拿出一份資料。

「這是我們之前講過的那個保單,妳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然後在鉛筆打勾的地方簽名就行了。」

「有問題我也看不出來啦。就讓妳把我賣掉好了。」

李順圭咯咯笑著,拿出錢包站起來。

「也賣不了什麼好價錢。那妳等我一下。妳有要再加點東西嗎?」

「不用。妳去吧。」

五分鐘後李順圭端著一盤餐點回到座位。盤子裡是一塊牧羊人派,附有一些生菜沙拉和油醋沾醬。她翻了翻權俞利簽好名字的文件,確認沒有遺漏之後就收了起來,對餐盤裡的食物磨刀霍霍。

「今天業績豐收,可以吃好一點。」李順圭眉開眼笑地表示。

「看來有人過得很滋潤喔。」

「不是每天都有這種成績啦。妳呢?過得不滋潤嗎?」

「內心枯竭啊。」

「工作嗎?」

「是啊。」

「這樣啊……而且聽說有人最近很冷落崔秀英喔?」順圭毫不避諱的提起這件事。

「妳都知道啦?」

俞利有點慚愧地苦笑了一下。

她並沒有因此感到不悅,除了因為和順圭是熟悉的老朋友之外,秀英和順圭是聊得來的朋友,這一點她也是知道的。在她的朋友群之中,她和太妍是哥倆好,秀英和帕妮是姊妹淘,那麼順圭大概可以說是最八面玲瓏的調解委員會會長吧。

李順圭不會給她們當和事佬,也不會做出任何評斷。無論是什麼事情,她會仔細聽當事人的說法,再根據旁觀者的觀點去分析,有時甚至什麼也沒說,就只是稍微安慰一下訴苦的人,讓那人再忍忍。

有些事情畢竟是時間的問題,撐一下就過去了。

「從太妍那裡聽一點,從秀英那裡聽一點,從妳最近的社群網站上觀察一點,大概就感覺得出來是怎麼回事了。幹嘛,內心枯竭到連老婆都不要啦?情緒是一時的,老婆是一輩子的喔。」

「雖然說情緒是一時的沒錯啦,可是最近那種煩躁感好像反覆發作得有點頻繁。我怕不小心又對她發脾氣,所以……」

「老實說我不知道整件事情的經過,所以如果妳想的話,要不要從頭到尾說一遍?不想的話也沒關係,只不過──覺得妳們這次好像真的有點嚴重。」

順圭仍然津津有味地吃下牧羊人派,似乎沒有被她口中所說的嚴重性所影響。

權俞利想了想,直接就從秀英觸發她暴躁態度的那個晚上說起,並且著重於將始作俑者歸罪於工作帶來的煩悶。她這次的說法比敘述給太妍聽的版本更加精簡,當然也完全沒有觸及任何關於頂樓天台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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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遠大前程(Greats Expectations),又譯「孤星血淚」,英國作家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著。

2:鐘樓怪人(Notre-Dame de Paris),法國作家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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