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星期三晚上，俞利和秀英去了她們之前從未造訪過的餐酒館吃飯，順便討論週末的行程。那天她們都下班得晚，用完餐就回家了。

她們倆的住處間隔四站地鐵，計入一次轉乘，不用半小時就能抵達，非常方便，再到俞利住的公寓只需步行約莫五分鐘。秀英家的地點較好，幾乎是出站就到家，那一站離市中心鬧區也較近，所以她通常都比權俞利早到；俞利也會陪她出站走回家，要是氣氛奇佳，乾脆就留宿了。

而這天，權俞利依然陪崔秀英一起走回住家樓下。

不過僅止於此。

「快回家休息吧。我看妳一直揉眼睛，好像很累。」

在她們經常用來話別的陰暗角落，秀英笑笑的這樣對她說。

她沒告訴秀英自己已經計畫隔天要去看眼科。她只是點點頭，抱了抱秀英，然後要秀英快進大樓裡去，她會在這裡目送。崔秀英順從地照做。

回到自家公寓後，她去了頂樓，不過允兒沒有來。

星期四，權俞利八點左右才從辦公室脫身。她沒吃晚餐，直接搭地鐵回去，從二號出口出來。

遠遠就看見那間「獨孤眼科」裡有不少人候診。進入診所時，窗明几淨的環境令人覺得很舒服，並且與隔壁那家沒有招牌的眼鏡行是相通的，也因此它的空間比外面看起來還更寬敞。

掛號櫃台與領藥前台相連在一起，但兩者中間以木條間隔做出區別，並不直接相通；領藥前台亦只留有一個直立長方形小窗口，其餘部分用細直的木條做隔檔，不像掛號處是近乎開放式的設計，僅能透過木條之間的空隙一窺藥劑室內的狀況。

權俞利一走進診所時，首先注意的不是掛號櫃台，而是那排木條後的藥劑室，允兒就獨自在那裡面忙碌。她隱約看見身穿白色藥師袍的允兒綁了馬尾，正舉手要從一個較高的櫃子裡拿取物品，無暇顧及門口走進了誰。

權俞利拿下了耳朵上的耳機，先去掛號。診所的兩位醫師今晚都有門診，俞利依照允兒的推薦，告訴櫃台人員要掛獨孤醫師的診，結果拿到69號，足足還得再等12號。櫃台上方的電子告示牌顯示另一位鮮于醫師的候診人數是10，似乎也差不多熱門。權俞利認命地跟著診所護理師去驗光室做基礎檢查，邊走邊感嘆著這間診所的醫師為何都有這麼武俠的姓氏。

檢查很快結束，護理師要她去候診區等待。候診區裡的人數並沒有到22人那麼多，扣除在她檢查期間進去就診的人數，還有幾個人散步到隔壁去觀賞眼鏡了。權俞利選了個靠近領藥處的座位，望著藥劑室裡正在配藥的允兒，心想不知允兒何時會發現她。

才這樣想著，轉過身來並且叫喚患者姓名的允兒視線向候診區一掃，便與權俞利視線相交。

權俞利確信，那一刻她看見允兒的眼角和嘴角都浮現了笑意。她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也露出了同樣的表情；如果有的話，誰先誰後？

或者同時？

林允兒的目光很快就轉移到走去領藥的患者身上，高大的男性患者擋住整個窗口；權俞利聽得見她向患者交代藥品使用方式，嗓音溫和，語調明快。

那位患者離開時，她們再次四目相接，俞利有點靦腆地對允兒揮揮手。允兒明確地對俞利勾起微笑，並卸下緊繃的肩膀，左右輕晃著頭以活動頸部，就這樣愉悅地笑著轉過身去繼續處理下一張處方。

雖然克制自己盡可能不要一直盯著領藥處看，權俞利三不五時還是會朝那邊望去。咖啡色木條後的那個允兒和她在公寓頂樓天台看到的，感覺很不一樣。大概是因為有藥師白袍加持吧，多了那份專業形象，允兒平時那有些玩世不恭的灑脫感就隱藏起來了，由內而外散發出專注、一絲不苟、帶有適當距離感的禮貌親切。

有這樣的藥師，會不會也是這間眼科生意興隆的原因之一呢？權俞利不禁如此猜想著。畢竟有幾個患者領了藥之後似乎顯得很開心，很難不做此聯想。

時間伴隨著領藥處一個接一個響起的溫和唱名聲而流逝，等待沒有想像中漫長。不久之後，第一診間的隨診護理師也叫喚權俞利的名字，而當俞利走向診間時，正在和患者對話的林允兒瞄向她一眼，不過俞利並沒有察覺。

終於見到大名鼎鼎的獨孤醫師。比這個姓氏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應該是獨孤醫師那一頭好看的中長髮──可不是每個男人都擔得起這樣的髮型，髮質沒光澤、沒有線條感、臉部輪廓不夠陽剛或不夠俊美的人，最好不要貿然嘗試。

說話斯文的獨孤醫師屬於長相俊秀的那一型。權俞利認為林允兒之前說的沒錯，獨孤醫師真的很適合穿白衣拿扇子，屬於揮揮袖子就可以擋下拳腳兵器的內家大師人物。

回歸正傳，俞利右眼的假性近視和兩眼的散光度數確實有加深，幸好還是不到需要眼鏡的程度。獨孤醫師叮嚀她要注意用眼姿勢，否則散光的情形會變嚴重，連帶也影響視力。

根據權俞利剛才的觀察，病患離開診間後的五分鐘之內就會領到藥。她回到先前的座位坐下，望著藥劑室裡的允兒，心想允兒現在經手的應該就是她的藥水了吧。

所以允兒等等也要正經八百地叫她的名字嗎？想起來就覺得有趣呢。權俞利毫無自覺地微笑著。

「權俞利小姐？」

來了！權俞利心中彷彿響起「叮咚」一聲。她站起來，看見允兒朝她投射而來的笑望，便自以為表現得若無其事般走向領藥處。

「權俞利小姐嗎？」允兒例行性地將藥袋上所寫的名字給俞利確認。

「是。」

「白色蓋子和黃色蓋子的藥水每天晚上睡前點，先點白色再點黃色，中間要隔五分鐘。」

「是。」俞利點點頭。

允兒將手上那兩個小藥水瓶放進紙袋裡，接著再拿起另一個相同大小的瓶子：「粉紅色蓋子，白天覺得眼睛很痠的時候再點，一天不要超過兩次，間隔至少三小時。」

「是，知道了。」

聽見權俞利的回答後，林允兒將粉紅蓋子的眼藥水一併裝進藥袋遞出窗口。

「記得多眺望遠處，可以幫助眼睛放鬆喔。」林允兒忽然加上這麼一句例行之外的叮嚀。

旁人聽來也許覺得很平常，對權俞利來說卻是個再頑皮不過的調侃。她苦笑著感謝藥師的關心，並且說了聲再見。

那時，她覺得允兒從窗口裡對她露出的笑臉上，那雙眼睛不知為何，比在頂樓天台所看過的任何一次都還要晶亮。

走出診所之後，權俞利就呆愣在門邊。

診所裡還有十來個病患，離掛號截止剩下十五分鐘。

她拿出手機，快速找到允兒的號碼，打了一行簡訊。

「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附近吃東西？」

傳送。

接著等待。

允兒會立刻看到嗎？權俞利沒什麼把握。即使看到了大概也沒有空暇馬上回覆吧？但可以等。

反正不趕時間，可以等。

結果才等了兩三分鐘，就覺得心焦難耐。她想，是不是應該先往回家的方向走，如果走到家裡都還沒有回音，再另做打算？

毅然轉身邁開步伐走了沒多遠，剛經過地鐵出口邊，手機竟然奇蹟般的震動了！權俞利慌忙舉起查看。

「好」

如此簡短一字，甚至連標點符號都沒有打上。

「我在二號出口斜對面轉角的C便利商店等妳。」權俞利想都不想，即刻回覆。

「至少半小時」

意味不明的一句話。應該是至少還要再等半小時以上的意思？

「沒關係，妳慢慢來。」

這句話送出之後，允兒就沒有再回應。權俞利站在原地等候了一會兒，看見不遠處的人行號誌跳換為綠燈，趕緊快步趕到路口通過。

她隨手買了瓶維他命水，坐在靠窗的吧台邊等待。她戴上了耳機，因為不想被周圍的聲音干擾，順便可以聽音樂打發時間；當她把耳罩式耳機蓋到耳朵上時，忽然意識到這是小彩。

來自鐵三角家族的迷彩耳罩式耳機ATH-PRO5MK2，崔秀英送她的情人節禮物。

權俞利雖然猶豫，但還是傳了訊息給崔秀英，問秀英在幹嘛，稍做閒聊後，跟秀英說自己等會兒要和同事去吃消夜。

她也不曉得自己為何要說是同事。總之，暫時不想讓秀英知道關於允兒的事。

後來她和允兒一起去附近的小店吃了炒拉麵年糕和泡菜煎餅，再散步回頂樓天台。

感覺允兒那天心情格外地好。她們聊了很多診所的事情，包括獨孤醫師的髮型和他所收到來自患者的各種告白，順便聽允兒抱怨一些喜歡吹毛求疵的病患。

很少聽允兒一次說這麼多話，但俞利覺得這樣很好。總不能一直都是允兒聽她嘮叨吧。

臨別之前，允兒再次交代權俞利要乖乖點眼藥水。

「知道了啦，林藥師。」

「先點白蓋子再點黃蓋子唷。」

「呀，妳──」

「嘻嘻，晚安。」

「……晚安。」

允兒繼續往下走，俞利站在四樓樓梯口的扶手旁邊目送她。

當林允兒從樓梯轉角向上看時，仍然站在那裡的權俞利周圍彷彿散發著溫暖。

她想，一定是她把樓梯間的暖黃照明燈和權俞利的身形重合在一起，才會有這種錯覺。

至於權俞利，她望著林允兒的時候，卻想起了昨天晚上秀英走進大樓的背影。雖然權俞利臉上掛著微笑，或許是因為聊天盡歡之後必有的落寞，她感到心情悄悄消沉了下去。

回到家裡後，她想撥電話給秀英，又擔心秀英已經睡了，最後什麼也沒做。睡前點完眼藥水，閉上眼，冰涼之中帶著些微酸澀的刺激感在眼裡擴散，稍稍刺痛的感覺很快過去，餘下舒緩的濕潤；她想著今天從進入眼科診所之後的一切，又不禁感到愉悅。她就帶著這樣複雜的心思，交錯回想著與秀英和允兒相處的小片段，只不過沒想多久，便入眠了。

她夢見林允兒。那是個很長的夢，她不記得所有情節，但有個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段落──她和允兒在某處接吻。即使在夢裡，她也感覺得到自己那想要索求更深觸碰的慾望滿脹於胸臆裡，伴隨心跳強勁鼓動。

醒來之後，覺得刺激又心虛；努力不要去回想，允兒那張因為距離過近而顯得模糊的容顏輪廓還是偶爾會趁隙鑽進她的思緒裡，一直到她下午因為開了場不愉快的緊繃會議後，這個電視雜訊般的騷擾攻勢才逐漸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