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迎接了不怎麼順利的一週。

權俞利幾乎都要習慣了，反正這半年來應該沒有順利過。對於公司裡的事情她已經近乎無話可說，默默做完該做的事，一切表現合理合度，但因為沒有任何熱情可以燃燒，所以別妄想她會有什麼神來一筆的創意或絞盡腦汁的貢獻。

她每天晚上都去頂樓吹風散心。天氣涼爽，還不到冷，是很令人暢快的溫度；天空清朗，顯得遼闊，抬頭便能看見月光皎潔，還有幾顆星星閃耀。至於遠方熱鬧的人造商業招牌，就和她沒什麼關係了。

允兒大多都在十點十分左右帶著不知道該稱作晚餐還是消夜的食物出現。星期一那天，允兒從袋子裡拿出超商買的芒果蛋糕捲，權俞利立刻想到太妍說過的話。

「妳知道全世界最好吃的芒果在哪裡嗎？」俞利問。

「台灣啊。」允兒用一種慵懶的語氣回答，彷彿這是常識。

「怎麼大家都知道啊？」權俞利氣餒的說。

「我超想去台灣玩的。聽說台灣很多好吃的東西。」

「喔~~那為什麼還沒去？」

「我們診所就兩個藥師，另一個藥師是職業婦女，家裡有小孩要照顧。如果我請假的話，班會很難調的。」

「原來如此。」權俞利邊點頭邊揉揉乾澀的眼睛。

隔天她把太妍畫的那張畫帶上頂樓給允兒看。她不確定允兒會不會來，但還是帶著。允兒看到之後就笑個不停，說這隻熊實在畫得太傳神了，確實就是權俞利現在的樣子沒錯。

權俞利對此感到很無奈，堅稱自己沒有那麼頹喪。林允兒仍然大笑著，還將這張圖用手機拍照存證，讓權俞利失去了毀屍滅跡的機會。

那一晚她們交換了手機號碼和通訊軟體ID。允兒說自己沒有使用任何社群網站，因為不喜歡暴露隱私，也沒興趣接收太多外來資訊。權俞利認同她的看法，不過覺得社群網站偶爾也有一點好處，比如很需要罵幾句話發洩但又不能正大光明說出口的時候，社群網站就是個不錯的砲口。

「我的砲就架在這裡。」允兒指指地板。

「原來這裡是妳的砲台呀。」

「是啊，不覺得很適合嗎？而且就瞄準市中心喔。」

「妳其實是恐怖份子對不對？」

「我是飛天麵條神教^(*註1)的激進份子。」

權俞利眼睛為之一亮：「妳也知道飛行麵條怪物！」

「當然。任何和食物有關的東西我都知道。妳知道飛天麵條神教最重要的教義是什麼嗎？」

「拒絕所有的教條？」

「錯。是每個人都要開開心心的吃義大利麵！」

「噗哇哈哈哈哈！什麼跟什麼啊！」權俞利忍不住狂笑。拜飛行麵條怪物之賜，她覺得和林允兒的距離好像又更近了一點。平時她只會跟太妍討論這個話題，因為有些人一談到飛天麵條神教就只會開啟冷嘲熱諷的酸言酸語模式，不論正反方立場，都沒有實質內涵，而她們倆的女友──秀英和帕妮都是基督徒，對飛行麵條怪物沒什麼興趣深入研究。

沒想到允兒也知道這個荒誕的主張。但允兒並不像其他傢伙那樣自視甚高，反倒實實在在地讓麵條回歸本質，冷眼看待包含飛天麵條神教在內的所有信條。

林允兒看世界的角度似乎很超脫，有點孤芳自賞的意味。權俞利不禁想像，要是把允兒這樣的人放到武俠電玩裡，應該會是一個宗師級的角色吧？雖然以年齡來說好像太年輕了點。

「我女友是基督徒。認真說來，她不太喜歡聽我提到飛行麵條怪物。」

「可以理解。」允兒淡然表示。「她很虔誠？」

「嗯，飯前和睡前都會禱告喔。」

「不過，她的教會允許嗎？」

俞利懂允兒所要表達的意思，因而露出苦笑，並輕輕搖了搖頭。

「我們沒公開。雖然如此，我想她壓力還是很大吧。」

「看來她是真的很愛妳喔。」

權俞利的苦笑又加深了些。她轉換話題，問允兒對宗教和靈魂看法，然後終於向允兒求證了某個深藏在她心裡許久的問題：五月底的時候，允兒旁邊那個插有蠟燭的杯子蛋糕是要給誰的？

「妳該不會以為我看得到鬼吧？」允兒立刻察覺權俞利拙劣的刺探。

「呃……妳要知道，那種狀況下，我很難不聯想嘛。」

「妳真是──不要想太多，我沒有那方面的體質。」林允兒轉開目光直視前方，抿起雙唇，勾起一絲看似灑脫的深奧微笑：「那是給我自己的。」

「那天是妳生日？」

「嗯。」

「這樣啊……」

因為沒有人幫她慶生，所以自己過嗎？俞利如此想著。

「那妳生日是幾月幾號？」允兒的反問及時阻止了對話陷入沉默。

「十二月五號。我AB型射手座。」

「好分裂喔。」

「雙子座有資格說人家嗎？」

「好歹我只是B型。」

權俞利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按壓著鼻樑兩側的眼角上方：「唉，為什麼大家都對AB型這麼有偏見？」

林允兒含笑注視著她的表情和動作，忽然皺起眉頭：「妳現在是在表現苦惱的樣子，還是真的眼睛痠痛啊？」

「都有啦。最近常覺得眼睛很累，視線偶爾還有點糊。」

「妳有近視嗎？我看妳沒在戴眼鏡，隱形眼鏡也——」允兒湊近俞利的臉，注視她的雙眼。「沒有吧？」

「我只有很輕微的假性近視，所以不需要戴眼鏡。不過我在想會不會真的近視了？」權俞利面露擔憂。

「之前就跟妳說要去看眼科。明天吧，妳明天晚上來掛我們院長的診。」

「是獨孤神醫嗎？」

「對啦對啦，保證讓妳練成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喔。」

「我想要像X戰警的獨眼龍^(*註2)那樣啦。」

「這個妳可能得找史崔克上校^(*註3)幫忙了。」

「啊，等等，明天是星期三吧？明天不行，我跟秀──我跟我女友約好要碰面了。」

「這樣啊。」林允兒心領神會般點點頭。「那就剩星期四晚上或星期六了。星期五白天妳應該沒辦法。」

「就星期四晚上吧。妳要先幫我預約嗎？」權俞利半開玩笑說著。

「哼哼，我又不是櫃檯人員。妳就慢慢排隊吧。」

「開玩笑的啦，我也不確定幾點能到，搞不好又會加班，預約了時間也沒用。」

「真是可憐啊。」允兒雖然用憐憫的語氣和表情說著，但令人完全感覺不到誠意。

「唉，勞碌命。所以我得回去洗澡睡覺了。」權俞利站起來，伸伸懶腰。「明天早上又要開沒有意義的會。」

「我還想待一下，妳先回去吧。」允兒向她揮揮手。「祝妳明天約會順利啊。」

後面這句再平常不過的話語，不知為何地讓權俞利感覺到一絲過於刻意的輕鬆，令她一時之間也五味雜陳了起來，因此只是笑而不答，走向樓梯。

當她即將跨進樓梯間時，允兒轉過頭來。

「如果妳星期四超過九點才下班，出發前先傳簡訊給我，我先幫妳掛號。」

權俞利回身望著她。

俞利背光而立，允兒坐在暗處，彼此都很難將對方臉上的輪廓看清。

俞利身後綻放帶有些許暖度的光亮。允兒的那雙眼睛在黑暗裡沉靜地輝耀著。

「知道了。晚安。」

「晚安。上班加油。」

直到隔天開會，主管和其他一些浮誇的同事講得口沫橫飛時，權俞利都還在回想林允兒那雙如星光靜謐閃耀的眼睛──像是夜晚一池深沉的湖水，風吹過去時輕輕搖動起陣陣漣漪，允兒眼中的光輝就是那樣流轉著。

那幅畫面似乎能有效緩和她帶有火氣的負面情緒，每當想起時就感到思緒靜止了下來，停留在那一刻，在允兒的眼眸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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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飛行義大利麵神教（或稱飛行義大利麵怪物信仰，Pastafarianism），藉由宣稱義大利麵怪物為神以諷刺那些過度盲從上帝與宗教人物的教徒和行為。更詳細內容請見維基百科：https://goo.gl/qK8w4E，延伸閱讀請見：https://goo.gl/wrTct0。

註2：獨眼龍(Cyclops)，電影與漫威漫畫X戰警(X-Men)裡的角色，眼睛會放出雷射光，故需要帶著特製的眼鏡。在電影裡該角色並無太多發揮空間。

註3：史崔克上校(William Stryker)，X戰警裡一個致力以殘忍手法將變種人改造為武器的反派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