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回憶起過往的日子，即便是花妖線香的清雅氣味似乎也無法讓俞利振奮多少，頂多保持鎮定，不會那麼自貶自棄。現在線香送出的是素淡的合歡花香味，挾著一絲蓮香，對於談論著殘酷世界的俞利來說，或許太過單薄吧。

「看完今天這些醜惡的畫面，妳還覺得追捕魔族讓妳很有罪惡感嗎？他們很有可能這樣對待人類喔。」俞利苦笑著問允兒。

「妳說有些魔會回去施捨，這不也代表魔族之中還是有善良的魔存在？」允兒反問。

「那也要看他們是怎麼取得能量，或者是為了什麼目的才回去施捨。」

「妳呢？妳為什麼回去？」

「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們一直死去而已。」俞利低下頭說著。「但是每次回去放能量給他們，他們還是這個樣子……爭搶、殘殺，挑釁威脅我要給他們更多。漸漸的，時常都不太想回去，不想和他們有關係。會回去的大多是怒靈和魅魔；我和其他魅魔也都有一樣的感覺，覺得無論怎麼幫助他們，他們也不會改變。」

「那怒靈呢？怒靈也是……憐憫他們嗎？」允兒追問。

俞利拿起酒喝著，似乎有點猶豫，趁著喝蜂蜜酒時思考。

「妳們要小心怒靈。」放下酒杯後，俞利才審慎地開口。「怒靈有些行為是有計畫過的，施捨能量給弱小魔族也是其中一環。詳細的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怒靈的族群一直都想拉攏其他魔族幫他們做事。當然，他們現在最想拉攏的就是魅魔。至於那些偽裝成上流人士的高等魔族通常是饜魁，怒靈反而沒興趣，覺得想法沒交集。」

經俞利這樣提醒，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最近的連續縱火案件。但林允兒卻不再問下去了。

她不想從俞利這裡取得線索。查案件是光之子的工作，此時的她不是以光之子的身分在和俞利說話。

「允兒啊，妳看見我們的生活了，」俞利疲倦的說。「我承認，魔族並非善類。為了生存下去，有些魔……會做出很多可怕噁心的事。即使我現在融入妳們的社會，穿著乾淨的衣服，像個正常人一樣和妳說話，我也曾經那樣醜陋過，而且我永遠無法忘記那段日子。」

「但，畢竟是我們不斷追殺魔族，才逼得妳們必須那樣爭奪能量。不爭搶的話就會死不是嗎？我們不是完全沒有過錯。」允兒邊說邊想，皺著眉頭。

權俞利望著她，伸手拿起酒又喝了一點。

「魔族的敗亡有一部份是魔族自己造成的，因為魔族彼此無法合作，光之子的紀律和團結成為過去那幾次光魔大戰的決勝關鍵。」俞利緩緩說道。「我剛從焦黑大陸逃到天國時，非常怨恨天國的人。天國享有一切，我們卻只能過那種生活；在這裡就連悲傷都不被允許，這對魅魔來說真是太誇張了。悲傷竟然是不道德的！是錯誤的！我們光是生下來就已經夠悲傷的了，這難道不是完全否定我們所受的苦難和我們的存在嗎？但是，一面在這裡求生存，一面也更深刻感受到魔族確實有很蠢、很可惡的一面。壓迫我們的不光是天國；就算是單純只有魔族存在，魔力高低就是階級，大魔也欺負小魔，能力差不多的魔可能就互相利用互相欺騙。魅魔天性不愛爭奪，也不喜歡惹麻煩，為了活下來，不停逼自己適應各種生活方式。然後，魅魔就比原本有的悲傷更悲傷了，因為總覺得逐漸失去自我，去哪邊都不對。」

俞利說完這串話之後，一口喝乾杯裡的蜂蜜酒。

允兒默默舉起另一杯酒慢慢喝，然後替俞利把酒杯斟至七分滿。

「我總覺得魅魔和其他魔族不太一樣。」允兒說。

「我們自己也覺得不一樣，但是，天國這邊說我們是魔族，魔族那邊也說我們是魔族，就算我們覺得不完全是，好像也辯不贏了。我們常常笑自己，說我們是經由多數決而產生的魔。」俞利乾笑兩聲。

「唉，不好笑啦。」林允兒搖搖頭。

「不然要哭嗎？妳可能沒有看過三四個魅魔湊在一起邊喝酒邊哭的樣子，多經典啊──足以被天國判二十次死刑吧，如果我們沒有先自盡的話。」

「妳下次帶我去看。」

「才不要。」權俞利衝著她嘻嘻一笑。

那是個完美無比的頑皮笑容。林允兒真想知道權俞利練習各種微笑練了多久，才可以隨時隨地都掛出一張笑臉，即使她們正在談論的是如此悲哀的事。

允兒漸漸體認到權俞利讓她看魔族世界的用意。

她質疑光之子的信條，權俞利亦不苟同魔族的弱肉強食。她們都無法在任何一邊找到歸屬感。

「俞利，對魅魔來說，是不是寧可在天國冒著被追殺的風險過活——」

「也不要回到魔族的世界裡。沒錯。」俞利在允兒把話說完之前就接了下去。

「妳們討厭魔族嗎？」

「與其說討厭魔族，不如說討厭世界上一切壓迫、利用、殘殺。」

「我記得妳說過，魔族、光之子、山泉精靈、花妖、貓、狗，各種有靈魂有感情的個體都是一樣的。」

「就是這個意思。不論哪個種族，都會有良善或醜惡的事發生，是心態和行為的問題，不是種族的問題。」權俞利揉揉眼睛。「要抱持什麼樣的價值觀，只有妳自己能決定，不需要全盤接受、也不需要全部否定天國那一套看法。畢竟，妳們也得保護自己的世界。我只是擔心妳懷疑妳們那世界的信條，那會讓妳很痛苦，因為那是妳過去一直相信的。」

允兒稍微低下頭沉思。

「那麼……妳相信什麼呢？」她問。「俞利，妳說過妳認為有一個更強大的力量，是祂創造了萬物，那為什麼祂放任我們這樣殺戮？放任天國掌控一切？」

權俞利深呼吸了一口。空氣裡的合歡花味道變得很淡，倒是蓮花的香氣活躍了起來。蓮花香再怎麼濃烈，聞起來仍然是清爽而澄淨的感覺，不至於妖豔逼人。

這樣的香氣使這間屋子彷彿不坐落於城市裡，甚至也不在任何有人煙的土地上。

第一次從焦黑大陸逃出來的時候，期待的就像是這樣的味道。只是，當時感到相當失望。

「就像我們不知道到底是誰替魔族設了那道黑水赤雷壁一樣，」俞利回答允兒的問題。「我有時覺得，我們是被遺棄了。創造萬物的那一位，是不是在創造了我們之後，就把我們給遺棄了？頂多看我們可憐，丟了個黑水赤雷壁在那裡替我們擋住光之子，並沒有領導或統治我們；那一位也許在創造了我們之後，就袖手旁觀了，把我們放在這個世界裡圈禁著，看著我們慢慢掙扎死去……即使我相信祂的存在，也並不相信祂會出手幫助我們。」

「只能靠我們自己了嗎？」允兒自言自語般說著。

「是的。」

「除了天國和焦黑大陸，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別的選擇，妳是指……？」俞利有些疑惑的問。不過，從她的目光當中，似乎知道允兒所說的是什麼。

「更遠的空間，或者是別的時空。」允兒點點頭，說出心中所想。「以妳們切割空間的技術，有沒有嘗試過更遙遠的地方？天國大陸、海洋和焦黑大陸以外，天空之外的超遠距維度、這個時空之外的異維度裡，沒有其他的地方了嗎？」

俞利嘆了一口氣。

「妳很聰明。我們試過，這其實不需要很強的魔力也能辦到，但是要到達超維度或異維度空間，比設定一般的空間捷徑難多了，要配合許多未知的能量活動和扭曲力場，不像空間門隨時都能使用或是那麼精確。技術不好的魔會被卡在空間裂縫裡，或是掉到未知的地方去。」

「那麼，確實有其他空間存在了？」

「有，只是幾乎找不到其他適合我們長久生存的地方。傳說有一個國度和天國的環境很相像，很多魔都去試了，結果再也沒回來，我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裡的能量運作規則不同，所以他們回不來，還是其實那是個……更糟的地方。」

「妳也去過其他維度？」

權俞利點點頭，便沒再說話，似乎有點累了。允兒不禁想，是不是權俞利今天耗費太多魔力在保護她？

一個有能力穿越宇宙的魅魔，雖然看似放蕩不羈，但對她總是體貼細微。

她挪近權俞利，輕輕摟著這疲倦的魅魔。

林允兒身上總是有那清冽淡薄的花香。此刻那香氣在蓮花香之中被襯得更冰潔清幽，甚至穿越了空氣裡的蓮香，如細雪般輕輕拂向俞利。權俞利貪戀那味道，暗自慶幸焦黑大陸的臭味沒有跟著她們回來。

別汙染了允兒。她在心中對著不存在於此處的氣味說。

「我一直記得，妳說妳不喜歡殺人。」允兒平靜的聲音傳來。「想要滅絕所有魔族的天國，不也是在殺生嗎？逼迫妳們只能在那種地方成長，等到妳們逃到天國又追捕妳們；魔族一旦被抓，最後肯定會是死刑，不論他有沒有真正對誰造成傷害。那麼，我所做的事就跟殺人沒兩樣，是幫兇吧？」

「妳們也是被利用、被欺騙罷了。妳看，妳根本就不知道有焦黑大陸的存在。」

「到底，為什麼要對人們隱瞞這些事實？」

「這樣，人們就可以找到理由排斥我們。光之子也能殺我們殺得心安理得。能獲得好處的人也可以一直獲得好處下去吧。」

「沒有辦法能改變這一切嗎？」

「還不是時候。」

「不是時候？」

「等妳們當中越來越多人體悟到事實之後，那時才有可能。」俞利伸手摸摸允兒的臉蛋。「在那之前，妳只要顧慮自己的安全就好。」

「這樣，不會太自私嗎？我就維持現狀，繼續追捕魔族？」

「在妳找到下一個想做又能做的職業之前，就這個樣子也沒關係。我雖然不能代表所有魅魔或魔族，但我本人願意縱容妳。」

權俞利輕輕地對允兒這樣說著。允兒無法不凝視著權俞利的雙眼。

那雙好看的眼睛，真摯又溫柔。邪惡的人不會有這樣的眼睛。

允兒靠近俞利，捧著她的臉，吻慢慢落在俞利唇間。

「如果我們都只是普通人，那該有多好。」說著，允兒緩緩跨坐到權俞利腿上，依然低頭親吻著權俞利。

權俞利仰著頭靠在沙發椅背上，感受林允兒的溫柔；她的手撫過允兒的頸邊，側頭就能聞到允兒肩頸上的香氣，原本凜冽的清香此時卻顯得香軟溫醇。

「那妳現在也要縱容我嗎？」允兒的手漸漸下移著，撫摸過俞利的胸口、緊實的側腰，摸索至褲頭；她的吻沒有停下來，持續在俞利頸邊吮舐著。

原來，不只她的脖子很敏感，權俞利也是……尤其是與肩膀相連的地方……

權俞利一手圈住允兒的腰，另一邊則撫摸允兒曲在她身側的腿。

「只要是妳想做的，我都縱容。」她對俯在她頸邊的允兒說。「賣力點，今晚都是妳的。」

屋內的燈溫吞地熄滅了，用來隔開客廳與臥房的矮櫃上方有幾個蠟燭卻燃了起來，小小的火焰在黑暗中微微搖曳。

搖曳的不只火焰，還有她倆柔韌的身軀，推動著、舞動著、上下起伏著，摩擦、碰撞，比燭火更熾烈。火光將她們的身影投射在牆上，如兩條蛇交纏在一起，逐漸融為一體，無法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