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其實權俞利也不是很明白自己怎麼會對秀英說出那麼沒禮貌的話。她的本意不是要傷秀英的心，只不過當時真的只想安安靜靜吃個晚飯而已。周圍吵歸吵，如果面前的這個人可以帶給她一點沉穩，她還是可以擠出笑容度過那一晚的。

結果失敗。對兩人而言都算是失敗。

那天，獨自回家的路上，權俞利一方面懊惱自己說錯話，一方面氣惱崔秀英為何要在這個節骨眼來惹她。

走進她住的那棟五層樓公寓時，情緒並未完全平復。她住四樓，公寓雖有電梯，但速度很慢；剛搬來時她還會傻傻地等，現在已經養成了將爬樓梯當作每日運動的習慣。

踩上四樓的權俞利發覺自己仍然不想回家。她將耳朵上的小彩拉到脖子邊掛著，站在樓梯口猶豫半秒後，決定再往上走，去這個月還沒光顧過的頂樓吹吹風。

順便瞧瞧那個人今日是否也去了那裡。

第一次看見那個人，是在今年五月的某一天，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五月三十日。同樣出於鬱悶，她心血來潮，忽然想踏足從未去過的頂樓瞧瞧風景如何；不過還沒跨出通往頂樓天台的門口，就遙見有個穿白色T恤的長髮女子坐在不知名善心人士提供的長板凳上，身旁放著一個杯子蛋糕，蛋糕上插著一根孤零零的細蠟燭，燭火光圈微小而明亮。

那頭披散著的長髮並不蓬亂，而是柔和直順地垂墜著，髮絲下半段則有波紋般的蜷曲線條。權俞利想，秀英的頭髮如果繼續留長，應該就會像是這個樣子。那人的纖瘦身材也和秀英有點相像，依半身比例來推測，大概只比秀英略矮一點。

那天沒什麼風，因此那人的髮絲沒有任何飄動晃蕩。

那是一幅靜謐孤獨的靜止畫面。在夏夜裡，這個景象帶來了宛如金秋才會擁有的幽涼與美麗。

一個人過生日？還是……？

難道有什麼肉眼看不見的對象與她作伴嗎？

權俞利沒有前去打擾。不論是以上哪種推測，她好像都不克加入。她打算觀望一會兒便離開。然而對方似乎感覺到身後的視線，因而側頭以一眼瞄了過來，兩人目光接了個正著。

那隻眼睛裡的情緒十分平淡。

權俞利倒也沒有驚慌，朝對方輕輕點頭致意，就離開了。

她回想那稍微被髮絲遮住的輪廓。是的，應該是這一棟的住戶，在大門口遇見過一兩次。

六月和七月，權俞利各去過頂樓一次，不過她從沒坐過那張板凳，只是發現那長板凳竟然是實木，而且還滿寬的，讓人感覺安穩。

其中，七月那一次，她又看見了那名女子。女子仍然坐在長板凳上，面朝前方──那也是景色最開闊的方位。權俞利並沒有選擇再將整個頂樓平台留給女子。她走出樓梯間，再次向氣質沉靜的女子點點頭，逕自到右側的牆邊倚著欄杆發呆；當她要下樓時，才發現女子早已不在了，不知道哪時走的。

這樣算來，權俞利即將要使用八月份的頂樓配額了。

她會在那裡嗎？

不在。

天台上空無一人。

有點失落。這失落很莫名。

權俞利百無聊賴地倚著欄杆發呆，背包和小彩都被擱在長板凳上；而板凳則毫無怨言，靜靜立在她身後。

她所居住的這一區因為地勢偏高、地形近似於俯瞰市中心的老鷹而得名。若是不登高望遠，豈非白白浪費了一番美景？

這個方向的視野比右側好多了。正對街的區塊是一大叢低矮的三層樓透天住宅，然後是較為雜亂的商住混合的中型建築；左斜方稍遠處才有豪華大廈和閃亮的廣告招牌，右斜方則是公園，眺望可見熱鬧的商店街與地鐵站出口。若是面朝天台右側，那就只能看見隔壁公寓的外牆，抬頭仰望的話，還會發現鄰居建築比自己住的這棟高出兩層樓，頓時感覺被矮化。

究竟是誰如此貼心提供了那張實木板凳呢？話又說回來，這頂樓平台的設計者似乎原本就有意要讓住戶能夠悠閒放鬆的在此享受風景：女兒牆的砌體高度大約只有六十公分，墨綠色的直式欄杆還比牆體多出大約十公分。確實只要拿張椅子，就能坐下來觀賞城市一隅。

這樣多好，遠離喧囂，雖然不是全然安靜，但也清幽許多了。

剛才到底為何要對秀英耍脾氣呢？

崔秀英又為什麼要選在今天如此聒噪？

唉，我現在到底在幹什麼啊？

權俞利就這樣望著遠方繁華的光景，看似平靜，思緒卻彷彿一條駛進暴風圈的小船，孤立無援，只能在雷電交錯的萬丈波瀾之間任憑擺佈。

不過，背後輕響起的腳步聲令權俞利稍微從暴風雨中抽離出來。

她轉過身，那名她暗自期待著的長髮女子已走到長椅後方。女子今天穿了件淡藍色和白色相間的格子衫，向她點了點頭，然後就繞過長椅，坐到平時習慣了的老位子上。

嚴格說來，是在老位子旁邊一點點的位置，因為權俞利的背包和小彩佔去了部份空間。

權俞利有點尷尬。此刻她幾乎是站在女子正前方的視野裡。對方這是要她移駕回她的頂樓右側去嗎？還是不在乎？她現在該去右側還是該拿東西下樓回家？立刻離開的話會不會很奇怪？

女子意識到權俞利正處於一個猶豫的狀態裡，不過她不是很明白原因。

「我住三樓之二，林允兒。」女子很大方的伸出手。

「四樓之四，權俞利。」權俞利趕緊回應，口與手都是。

她這才看清了女子的五官輪廓──是自然清新的類型，尤其那雙大眼令人難忘。

「妳繼續站在那裡沒關係。」女子說。

「不會擋到妳嗎？」

「我可以看天空。」

權俞利和女子同時抬頭。今天天氣不算好，烏溜溜的天空除了黑灰色的大塊雲團之外什麼都沒有。

兩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苦笑。

「沒關係啦。」女子仍然如此說著。「而且我還要吃東西。」

權俞利這時才注意到女子左手拿了個紙袋。

「晚餐？」

「呃，算是吧。」

「這麼晚？」

「因為我剛剛才下班。」

「噢……」權俞利忽然感同身受。

不，應該是同情吧。她也時常加班，偶爾確實需要加到十點多，不過僅是偶爾。這個女子也加班加到這麼晚嗎？

大概是權俞利眼中流露的憐憫太過明顯，女子噗哧輕笑了一聲。

「不是妳想的那樣。我是藥師，要配合診所的看診時段排班。今天晚班因為病患比較多，所以稍微晚了一點。」

「喔，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哪間公司這麼血汗呢……」

「診所的藥師稍微幸福一點。大醫院的藥師確實很血汗。想聊天的話就坐著聊吧，」林允兒往左邊移，空出位子給俞利。「不然我這樣脖子有點痠。」

權俞利愣了愣，忽然想到五月的時候林允兒身邊放了一個杯子蛋糕的畫面，當時還有點懷疑該不會有什麼看不見的朋友在那裡。

無論如何，今天應該只有她和林允兒吧？權俞利順從地在林允兒與自己背包中間的空位坐下。

「妳不介意我邊聊邊吃吧？」

「嗯，不會。妳請用。」

她看著允兒從紙袋裡拿出一個披塔餅和一小瓶果汁。林允兒毫不費力扭開果汁瓶蓋，直接對著瓶口喝。

「妳常來頂樓嗎？」權俞利問。

「幾乎每天。」

「這一面風景不錯吧？」

「是啊。比右邊那裡好多了。妳其實可以不用去那邊。」

「我不想打擾妳。畢竟是妳先發現這個地方的。」

「雖然很感謝妳的貼心，不過頂樓不是我蓋的，想來的人都可以來吧。」林允兒撕咬了一大口披塔餅。

「妳知道這個椅子是誰放在這裡的嗎？」

林允兒搖搖頭：「我第一次上來的時候就有這張椅子了。」

「這樣啊……」

「老實說，除了妳之外，我沒在頂樓遇到過別人。」

「妳在這裡住多久了？」

「我今年三月才搬來的。妳呢？」

「我已經住了將近四年了。」

「不過今年才開始會來頂樓？」

「是啊。」

「不會是遇到了什麼挫折，想要跳下去吧？」

「不是啦……」權俞利連忙否認。「是有點悶，但還沒有到想要跳樓的地步。」

「如果哪天妳決定跳了的話，請不要變成冤魂回來作祟。我還想在這裡住久一點。」林允兒一本正經地說。

權俞利啼笑皆非，再次否認選擇這裡作為葬身之地的意願。

「我不會跳啦。而且要跳的話，這裡也不夠高──我覺得。」

「的確。如果沒死透，半身不遂或腦死的話，反而更辛苦。」

「妳說妳是診所的藥師，是哪一種診所？」

「眼科，在這個地鐵站二號出口附近而已。」

說到地鐵站出口附近的眼科診所，權俞利印象深刻。

「啊，是那家『獨孤眼科』嗎？」

「嗯，沒錯。妳去過？」

「沒有。因為這姓氏很帥所以很容易記住。但我最近眼睛常常覺得痠，有在考慮要不要去看醫生，或是乾脆在藥局買眼藥水。」

「要是很久沒做視力檢查的話，最好還是先去眼科看一下。妳的工作常要用到電腦嗎？」

「幾乎每天都是盯著電腦。我是電玩遊戲公司的遊戲企劃。」

「喔~~所以才會說『獨孤』這姓氏很帥？因為電玩遊戲角色常要取一些很特別的姓名？」

「沒錯，沒錯。」權俞利不住點頭。「而且，姓『獨孤』的在武俠小說裡幾乎都是高手。」

「這麼說來，我們院長看起來也──」

「很厲害嗎？」

「像那種白衣秀士型的內功大師，還用扇子當武器。」

權俞利一聽，眼睛都亮了：「這種角色我編過，而且職業的確是蓋世神醫唷。」

「真的？哪款遊戲啊？我推薦我們院長玩一下。」

「『肅慎戰神錄』，不過這是七、八年前的線上遊戲了。這是我進這一行之後，第一個完整參與的原創線上遊戲作品。」

「感覺妳的工作還滿有意思的。」

「嗯，這個嘛……」權俞利苦笑。「剛開始的確是。現在有點……算是職業倦怠吧。」

「所以才來頂樓呀。」

不知何時，林允兒早已將果汁和披塔餅都解決了。現在她雙手朝後撐在椅子上，伸直雙腿，上下動動腳板。

權俞利心中泛起異樣的感覺。雖然是第一次交談，卻沒有什麼負擔，像是很久不見的老朋友那樣天南地北聊著，話題甚至有點跳來跳去，但彼此總能銜接得很好。

「這裡的確是個放鬆心情的好地方。」林允兒說。「下次別再去右邊那裡了，這裡給妳坐。」

「那妳呢？」

「我就看妳的臉色。妳的臉上如果寫著『快滾』，我就回家。妳如果看起來不介意，那我就跟妳share這張椅子。」

「那要是我看見妳臉上寫著『快滾』──」

「那就滾。」

林允兒用嫌惡的表情和語氣說完，還搭配趕蒼蠅般的手勢。生動的表演令她自己和俞利都哈哈笑了起來。

這時權俞利的手機傳來叮咚聲響。她從背包裡翻出手機，稍微側頭過去看。

是崔秀英傳來的訊息，問她到家沒。權俞利的臉色稍微黯淡下來，沒有按「顯示」鍵，停留在即時通知畫面，直接鎖上螢幕，把手機放回包裡。

轉頭看見林允兒略帶關切的眼神，不過林允兒什麼都沒問，她暫時也不想說。

她和林允兒繼續隨意聊著，直到將近午夜十二點才散場。臨走之前，權俞利說自己明天可能還會再來。林允兒很泰然的點點頭。

「上班加油。」林允兒這樣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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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註：

本故事中提到的藥師就業環境與狀況皆以台灣社會為藍本。

韓國強制實施單軌制醫藥分業，不會出現本文中所描述的情況。

台灣目前並未完全強制醫藥分業，且分業概況為雙軌制。

關於單軌制與雙軌制差異，請見：https://goo.gl/oC55Sh（以短短12張簡報介紹，非常推薦）。

另提供兩篇延伸閱讀：https://goo.gl/sbgdtS、https://goo.gl/35cdl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