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第四十四章 冷海

林允兒再次從睡夢裡瞬間回到現實裡。

本來以為連續出任務十天，今天終於告一段落，她應該能睡得更深更熟，但結果還是令人失望。

看來這三個目標的死亡不足以成為獻給睡魔的祭品啊。

飯店房間的睡眠環境很好，沒有太多多餘的光亮；空調很冷，但她一向習慣偏低的溫度；高級的床和枕頭讓人能充分放鬆。在這個房間裡，實在沒有能干擾她睡覺的因素。

但她又醒了，和過去三個多禮拜的每一天一樣。雖然是不同的夢境、不同的劇情，最後總會來到一個同樣的場景。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沒有抓住權俞利。

風從手指間流過，握起時就什麼都沒有；她趴在懸崖邊，權俞利帶著笑容從她面前墜落，落入洶湧黑暗的水中，浪打過來，撞在岩壁和礁岩上，浪花濺起來，權俞利沒有浮上來，再沒有權俞利的身影、沒有權俞利的身影、沒有……什麼都沒有。

如果可以她或許也會當場跳下去，可是不論在夢裡還是在現實中她都做不到。她總是在權俞利落海後驚醒，有時醒來的那一瞬間她的手也舉著彷彿要去抓住什麼東西；而在現實之中——

她剛撐起身想要跳下去找權俞利，無視高度落差和驚濤駭浪，更不管藏在暗處危機四伏的礁石碎岩，但是金孝淵已經趕上來壓制住她；她和金孝淵在岩地上抗衡了一會兒，徐玄過來朝她手臂開了一槍。槍裡不是子彈，她沒有感覺到子彈炸開的劇痛，而是像被針用力扎了一下，然後看見一根細小的針管扎在肌膚上。她抬頭看徐玄，徐玄臨風而立，帶著不安的表情俯視山岩下方。漸漸的，她就失去了意識；醒來時，她在總部醫療區的病房，隔壁床躺著仍在沉睡的崔秀英，徐玄和孝淵在房裡陪她們，李順圭和金太妍還在現場陪同搜救。

當時，在李順圭對允兒示警之後，她們一行人不約而同都採取了行動。金孝淵瞬間啟動的速度很快，但還是來不及阻止權俞利；看見權俞利已經往後跳之時，李順圭立即大吼警告金孝淵要防止林允兒也跟著跳下去，她自己則轉身擋住了崔秀英。金太妍是最慢反應過來的人，權俞利消失在她視線裡時她腦袋一片空白，正在行進的腳步漸慢而終止，愣了兩秒，被金孝淵吼醒後才過去幫忙壓住允兒。徐玄看見李順圭的行動後，本來已經踏上了榮耀岩，又默默回頭去拾起自己被俞利勒令丟棄的槍——她還沒練得很順手的麻醉手槍，然後轉向正在角力的李順圭和崔秀英旁邊。

她們說，李順圭讓崔秀英躺下之後，馬上就飆車下山到漁港邊找船，但是風浪很大，而她們之中沒有人那麼擅長游泳或潛水，再加上視線不良，乘船到了岩下的海域她們還是束手無策。飆車的同時李順圭也連絡了總部，叫她們立刻派人過來幫忙，然而直到天亮、直到隔天、直到現在，都沒有收穫。

金孝淵說，當時她的第一反應其實不是照著順圭的警示去阻止林允兒，而是要當場跳水下去追俞利，但是還沒到達岩石尖端，就知道依照這個高度和浪濤，她跳下去也只是增加一個需要救援的名額而已；她也想過從旁邊的岩壁攀下去，但是幾乎垂直且無太多施力點的山壁，當時又沒有工具，除非她身上跟章魚一樣有吸盤，不然也不可能。她打住所有想法，在心中罵了一句髒話，然後轉而攔住林允兒的行動。

沒有人有辦法挽回或補救。李順圭已經在第一時間做了所有能做的危機處理。

權俞利真的離開了。

她們失去了權俞利。

她失去了權俞利，真切的失去。

崔秀英比她慢從麻醉針的效力中甦醒，或許是因為那天秀英身體裡的藥物已經累積到一定程度了，所以睡了很久。她坐在崔秀英的床邊，愣愣的望著崔秀英沉睡，無法思考。不知道為什麼，她看見崔秀英剛睜開眼睛就已淚水盈眶時，她的眼睛也一陣酸楚。

只是她忍住。可以忍住。她離開椅子，和孝淵徐玄一起站在床邊，但是保持著沉默。

崔秀英聽了孝淵和徐玄避重就輕的描述，什麼也沒說，下床站起身，忽然打了允兒一巴掌，然後就要離開病房。

孝淵和徐玄連忙擋住她，崔秀英淡淡說一聲「我去找順圭，妳們不去嗎」，她倆都猶豫了一下。最後孝淵跟著秀英去，徐玄留下。

徐玄轉身面向病房裡，看見允兒獨自站在原地沒動。那一巴掌還在臉上熱熱辣辣的，林允兒卻連伸手安撫那陣疼痛都沒有。

打得沒錯。她發現自己竟然這麼認為。

「歐膩，妳還好嗎……？」徐玄走來她身旁，要查看崔秀英下了多重的手。

「沒事。」允兒別開頭，想要回到自己的病床上，才踏出一步就天旋地轉。

她昏倒了。她事後想起來覺得很丟臉。

一週、兩週，總部派出的搜救隊都是無功而返，連Narsha臨時抽調回來擅長水中作戰的高階殺手也紛紛表示那種環境下，即使有求生意志，生存機率大概只會比找到尼斯湖水怪的可能性高一點。不過，沒有人抱怨這種不眠不休的搜尋命令；她們擴大海域搜查，每六小時輪一次班，除了基本吃和睡，其他時間幾乎都在水裡。

而林允兒和崔秀英，還有那一晚在場的相關人，她們除了等待，就只能不斷面對組織高層幹部的各種偵訊質問，內容包含她們和權俞利的關係、她們對權俞利私生活的了解和評論、權俞利選擇這種行為的動機。

她們是分開面談的，沒人知道誰在上司面前說了什麼，但是令Narsha覺得神奇的是，沒有人把責任導向金太妍或林允兒，連崔秀英也沒有，只有她們兩個自己承認自己背叛了權俞利的信任。

深思熟慮之後，Narsha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把金太妍送進禁閉區，斷絕太妍對外部的連繫，然後她獨自約談林允兒。

她問林允兒，要不要接受三項單人任務，作為正式的殺手資格考。

沒有任何人協助，沒有任何人監督，當然也沒有人會去即刻救援，一切只憑結果說話。

通過的話，跳過新人殺手這個初段級數，直接領職業二段資格證。如果失敗……大概也沒什麼好說了。這三個目標不是會讓攻擊者輕易脫身的角色。

林允兒帶著行囊離開家裡時，稍微明白了為什麼大多數技藝再好的殺手，都還是會找個搭檔。

即使搭檔沒跟著一起出任務而只是坐在家裡喝茶，就能覺得自己不是死在半路都沒人理的傢伙。

像她從前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