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來到冷城之後，我一次也沒有和人提起過我真正決心離開母國的原因。我來自R國，那是眾所皆知的政黨專制國家，但實際發生在國內的狀況，恐怕不是外界所能想像；即便R國或許還是比某些獨裁或宗教極權國家好一些，但對於反抗和試圖動搖高權者威嚴的人，他們的處置原則大抵是差不多的：殺了，或是剝奪一切。

我的國籍本來不屬於R國。在我七歲那一年，我們的那個小半島被R國併吞，從此我們成為R國國民。我還記得當時很多二三十歲的青年發動抗議示威，不過一點用也沒有；他們很快被鎮壓、逮捕、入獄，從此消失在媒體版面上。奇怪的是，我們半島上的居民對此似乎也是逆來順受，甚至很多人覺得成為R國人沒什麼不好；久而久之，沒人記得我們國家曾經被稱為半島上的虎王。我們就是R國人的一份子，甚至因為口音而被原來的R國人嘲笑是「半島上的野貓」。

R國政府將人民洗腦得很徹底，包含新加入的半島人們。大多數的人只要有錢可賺，就不會有太多怨言，而且人民普遍都以躍升為經濟強國自豪；只要經濟數據不太差，可以滿足大部份人的基本要求，就很少人會去注意權力分佈或弱勢階級。我覺得很多R國人是某種意義上的無脊椎動物，沒半點骨氣。底層的人不被當成是人，普通層級的人為了維護生活而汲汲營營，已經富有的人就謀取更大的權力，那麼有錢又有權的人呢？

他們想成為人們眼中不滅的星星、不滅的太陽，讓人仰望，讓人崇拜，讓他們的名字永遠留在歷史名冊上。這是天文學家奶奶說的。

而在我心中，太陽已經熄滅了。

我的小太陽，她的本名是桑妮‧李（Sunny Lee），小小的個子，溫暖的性格，聰明又善良；每當我稱她為小太陽（”Little Sun”）時，她總是一臉矛盾，不知道該不該接受，因為她對自己的身高很敏感，但那是我對她表示親暱的稱呼。

桑妮不是R國人。她是R國族裔，在W國出生、成長，後來到R國當交換學生，我們因此認識；接著她決定在R國讀碩士研究所，我們也開始交往，只是之後我去W國念博士班，因此我們有五年是極端聚少離多的狀態。

那不是問題。我們之間存在最大的歧異始終是對未來的構想。讀新聞學的她一直有種使命感，認為大眾傳播必須能夠揭發真相和宣揚正義，可是在我看來，那些正是R國當權者忌憚而R國人民根本無感的東西。在她加入那間雜誌社時我就告訴過她，這遲早會惹上麻煩；她很多在W國的同學後來也都成為國際媒體記者，因此她所擁有的長才和資源再再加深她的使命感，認定自己必須要留在R國，幫助這個國家的人走向通往自由與尊重的路。

我告訴她這個國家人民奴性堅強，百分之二的權貴掌控別人的人生，但竟有大約一半的人覺得自己目前已經很自由；剩下的，無暇顧及自由與否，或者根本都不知道自由是什麼，反正不能吃。甚至還有人認為自由是不好的，R國不需要太多自由。真正對自由有興趣的人不到四分之一，會去爭取的大概不到十分之一。

她卻說那正是她必須去做的事。

什麼啊？啟迪民智嗎？妳以為妳是伏爾泰？

那是我們第一次激烈爭吵。

我出身低微，努力念書去國外留學，就是希望有一天可以脫離這個愚蠢的地方。但是，我所愛的她卻要留在那裡。

雜誌社後來改組，成為組織更大的出版商，而她自然身負更重的責任。對此，我一點也沒有替她感到開心。

「如果妳對我做的事至少能有一次表示支持就好了。」那天她關掉語音通話前這樣對我說。

於是我帶著熱騰騰新到手的博士學位回到她身邊。這樣，雖然我無法愛她所選擇的路，但至少我能陪在她身邊；雖然我不會稱讚她「做得好」，但是我能看著她的眼睛，對她說「我愛妳」。

而且我必須承認，她所做的那些，正是自私而獨善其身的我不會去做、但是心懷道義壯志的我想做的事。

暗潮洶湧的一年到來。R國金融浮動，天災人禍不斷，人民開始有怨言，從前不被討論的事情也一度被搬上檯面；隨著國際媒體關注，R國政府的作風在國內外都受到了質疑。當局能做的，除了一面粉飾太平之外，就是以慣用手法讓人民獨鍾經濟問題，然後悄悄移除絆腳石和肉中刺。

這種策略在R國永遠有效。R國政府最喜歡鼓勵人們共體時艱，樂見國民努力開拓市場；至於對政治，越冷感越好。雖然有那些想太多的知識份子、話太多的異議份子，但他們也不過是一盤散沙，慢慢收拾就好。

她們出版社的麻煩開始了。出版品的審核屢屢不過關，通路商不願進貨，負責人收到黑函。不只她們，那陣子被找碴的記者、學者都不少，還有社會團體領袖忽然出車禍，或是公開表示支持異議者的商店被查封。我隱約擔心了起來，那風聲鶴唳的感覺就像當年我們半島被併吞時一樣，每項言論都會被放大檢視；我勸她暫時低調一點，她說她會看著辦。

然後有一天，她說要去隔壁城市和來出差的大學同學碰面，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音訊全無。

我跑到她住的公寓找她，她不在那；我去她們出版社工作室，工作室正在接受不知哪個機構的臨時檢查。我發了瘋似的找，還拜託我在博士班認識的同學幫忙——他們有些人和W國情報調查員熟識；桑妮實際是W國的公民，再加上她家人和朋友在W國新聞界多少都有些影響力，所以W國確實有派遣探員來R國暗中搜查。

而我，我什麼勢力也沒有，什麼也不能做。W國探員告訴我，我和桑妮往來密切，自己的一言一行也要多加小心。

沒有錯，因為在她失蹤那段期間，我知道我被跟蹤過，在書店的時候還有人莫名其妙來跟我搭訕，問我讀過哪本書。

我無法高調且劇烈地公開抗爭要求政府給予協助，更遑論質疑這是政府幕後主使的行為。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和桑妮的關係。同性戀在R國不合法，也時常被汙名化；一旦我們的關係曝光，過去她發表過的新聞、社論都會一併被蔑視，那麼等於她的努力都白費了，我也會丟失我在國內研究機構的工作和學術界地位。

那段時間我非常痛苦，每天拖著疲乏的身心回家，希望開門就能見到她，又擔心守株待兔的是政府祕密警察。日子慢慢過去，國內媒體對於桑妮的失蹤始終沒有太多報導，人民也仍然只重視他們的GDP，頂多加上關注偶像明星八卦；反之，國外新聞界一直都有追蹤消息和評論，甚至有國外報社刊載了諷刺R國言論自由的漫畫。歌功頌德的電視新聞和邏輯謬誤的網路論壇對我來說都是種諷刺，外國的分析推測和評論讀起來卻又是殘酷的預言和折磨。我不願意聽，不願想，不願和人訴說。除了上班時間之外，我把自己關起來，不和任何人見面，也不接觸任何通訊媒介。

就像來到冷城區之後我還是會把自己關在這個小房間裡一樣。在密閉的黑暗裡，雖然暗，雖然冷，至少那痛苦好像顯得虛浮了一些。

桑妮失蹤一個半月之後，警察敷衍地告訴我，依循過往經驗來看，應該已經沒希望了。而W國探員不久後向我證實，死了。

這位探員說他無法透漏來源，但這是R國親自證實的消息。也許中間有些W國和R國的政治角力，才讓這件事得以有個結果，這我不清楚；但是從他描述的方式來看，那的確很可能是官方消息。我問，屍體呢？他說沒有屍體。

隨後，他告訴我，W國中央科學工程部邀請我去參加一期研習，並且有很高機率願意在研習結束後提供我長期職務，或是推薦我去任何我想去的研究中心；在我修習的期間，W國也提供宿舍，而R國支付我原本在國內機構任職的半薪，加上外派出差人員都有的獎勵金。

至此，我很確定，我的小太陽已經不在人世，而是回到了天上。

不然，好事怎麼會這樣從天上掉下來？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桑妮在W國的姊姊，隱晦地告訴她這件事。她聽起來很鎮定、冷靜，說這是很優渥的提案，對我有益，應該接受。

在R國，我們的通訊可能會被監聽，因此我們沒有多聊什麼。我接受了這項提案，兩個月之後到達W國，開始為期半年的進修研習。在W國時我和桑妮的家人見面，和他們在桑妮父母家裡共進晚餐；就和我預想的一樣，他們比我早得到消息，也接受了事實，然後與W國政府談判：他們不再發動媒體大肆報導這件事和追蹤真相，交換我得到離開R國的機會。

桑妮的父親說，在這樣的政治局勢和那樣的權力結構之下，一個人的生命多麼渺小；桑妮想做的事無異是蚍蜉撼樹，但他仍然以她為榮。只是這樣的結果證明了再多努力或許只是以卵擊石，所以，他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幫助我離開那處危險的傷心地。

我很感謝他們讓我終於能擺脫那偉大的祖國。但是，當天空沒有了太陽，飛出牢籠又能如何？天空也不過是另一個巨大的牢籠罷了。

人活著，哪裡有真正的自由。

W國和R國又各自為了什麼目的達成協議，這我也不想知道了。從桑妮失蹤開始，我時時都在懊悔為什麼那天要讓她出門，為什麼我不親自接送她；得知她的死訊之後，她那句「如果妳對我做的事至少能有一次表示支持就好了」不斷在我腦海裡響起，我既生氣她那金牛座的固執讓她丟了性命，卻已不能對她發脾氣，而且我一直後悔，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我認為她做的是很勇敢、很了不起的事。我告訴自己，妳就永遠這樣懺悔下去吧，即使這樣也挽回不了她。

半年修習即將結束前，W國中央科學工程基地果然徵詢我的去留意願。

最後我選擇了國際角色中一向較超然中立的S國，申請S國政府和皇家科學院聯名經營的招募計畫，來到幾可說是遺世獨立的冷城區。

我毫無眷戀地放棄R國國籍。那個虛偽的國家和愚蠢的人民還要繼續這樣多久，不關我的事。

冷城區一切都很好。這是個用理性和邏輯運作的地方，科學是我們共同的信仰。

雖說如此，若有人問我，這裡是否就是我內心渴望上帝能允諾賜予我的應許之地，老實說我似乎還是無法給出肯定的答案。

允兒和蒂芬妮應該曾經認為這裡就是屬於她們的應許之地吧？但如今對允兒來說依然是嗎？

這個問題好像有點太刺痛了些。我不願讓她再感到疼痛。

等到我覺得可以了，或許我就會告訴她關於小太陽的故事。在那之前，我希望她過得比我快樂，至少，希望她不會有需要把自己關在陰暗房間裡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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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the odds be ever in your favor.

Music  Sourse:  OST of The Hunger Games -  Mockingjay Part 1.

I don't own the copyright of the song. 

p.s. The next chapter will be released at 10 p.m. on 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