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冷城區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願時常提起的故事,也因此我們很懂得同病相憐,盡量不打探別人的過去,也不戳別人的傷疤。惟有當事人願意訴說的時候,我們的聆聽才能被稱作適當的關心。

而林允兒失去蒂芬妮這件事情發生在她們搬來冷城區之後。我已經不想去探索更久之前她們相識相愛的過程;依照冷城區居民的慣例,她們兩人在來到這裡之前的生活十之八九不會是太振奮人心的童話故事。那麼,越想就越令人覺得失落,因為她最終還是失去了一生的摯愛。

我不再覺得薄唇的人寡情,也不再覺得林允兒對人很淡漠。其實她很頑皮、很有幽默感,但是失去蒂芬妮的打擊可能實在太難以承受,變得比較情緒化,時而歡快時而憂鬱;這是我的想法,迪特律希也是這樣認為的。

我偶爾會去按允兒家門鈴,問她要不要來我家吃燻鮭魚沙拉——沙拉是我做得最好的料理。我們會在週末一起去買生活必需品和食材,在星期四晚上一起看冷城區科學家們都在追的殺手系列影集。星期一早上她會打電話叫我起床,因為我很容易在星期一睡過頭;我說那叫「週末睡眠慣性定律」,她恭賀我終於站到了牛頓的肩膀上發現了如此偉大的真理,並祝福我不要被牛頓從肩膀上像吹灰塵一樣吹下來。

有時候我們走在一起但是完全沒有交談,有時候我們互相鬥嘴說一些沒太多意涵的垃圾話;當然,我們也會聊一些認真嚴肅的話題。比方有一次我們在講彼此的工作內容,她說她參與末日倉庫計畫是因為她很愛吃,不能忍受世界真正完蛋之前連能吃的物種都沒有。

我有發現她很會吃,沒錯。

末日倉庫建造在比冷城還要北方的雪山裡,她每個月都要去那裡出差一到兩次,每次至少三天。當她心情不好時,她偶爾會說出「真想把自己關進冰庫鎖起來算了」之類的話。聽起來像笑話,不過我並不認為她是在開玩笑;我可以理解她的陰鬱情緒,因為我自己也會那樣,覺得應該把自己綁上火箭射入天空。那像是一個循環,時候到了就會萌生那樣的念頭,過一陣子就拋諸腦後,甚至感到可笑,沒過多久又被自我毀滅的誘惑感染了思緒。我跟允兒說我的火箭週期大約是一個半月,她說那她好一點,她的冰庫週期大概比我多三天。

她出差的晚上我總是會打電話給她,雖然收訊不是很穩,但聽到她的聲音我才感到放心。

這樣累積下來,我們的相處時間變得比先前多一點,她對我也不像一開始那麼拘謹。然而,要說她看起來比較快樂嗎?我也不覺得。我一直想著林允兒和那架鋼琴,她經常望著那架鋼琴望得出神,我也只能在一旁看著她凝視那黑色冰冷像是棺槨一樣的物體。

我暗自萌生了一個想法。我瞞著她進行這個計畫大約半年,才得以讓她看到成果。

貨車載來那架平台鋼琴,路過的小區鄰居都興致勃勃地望上幾眼。雖然公寓有電梯,但琴身的體積實在大了些,三個工人們費力地從樓梯搬送它。我和迪特律希緊張得要命,深怕哪裡磕碰到了,琴會受傷。這項大工程進行的時候允兒正在雪山裡出差,無緣看見我們整棟樓住戶都在樓梯間緊張兮兮盯著搬運過程,好像那架鋼琴其實是本世紀最重要的發明。

平台鋼琴設置在原本應該是我家餐桌的地方。因為擺了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寬敞的空間看起來一下子小了很多,但是它恰如其份優雅地填滿了屋內的空洞;迪特律希和我帶著滿意的笑容站在鋼琴邊,然後她拍拍我的肩,自動從我冰箱裡拿出啤酒喝了起來。

隔天晚上,允兒剛回到家不久,我就去按她家門鈴。

「我有個東西要給妳看。」我說。「但是妳要先把眼睛矇起來。」

她彆扭了一下就答應了,從我手中接過眼罩。平常的她才沒那麼容易妥協,看來好奇心可以造就很多事。

我領著她到我家客廳沙發坐下,關掉所有的燈:「可以把眼罩拿下來了。」

「什麼啊——……」

她睜開眼的時候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她的瞳孔花了多久才適應這樣的環境。第一聲鋼琴琴音響起時她的話語嘎然而止,我打開一盞小燈;本來用以照亮餐桌的暖黃光映亮那台鋼琴,我依然站在黑暗的角落裡。

沒有人坐在鋼琴前,但是琴鍵兀自上下動著,琴音也如實奏鳴。我在玄關角落悄悄觀察著允兒的臉色;她的表情變得凝重,不像是生氣,也不是難過。我走近,看見她那令人難以察覺的蹙眉,還有過於沉靜的眼神,令我想起她在七樓露臺上說「我在想,零下五十度是什麼感覺」的那幕。

我靜靜在她旁邊坐下,她仍不說話。曲子一直演奏著,我們望著自動起伏的琴鍵,好久好久,直到林允兒掉下兩行眼淚。她低下頭,晶瑩的淚珠滴到羊毛地毯上。

「對不起……」我一開口才發覺,我的嗓子如此乾啞。但我還是必須把話說下去。「妳不喜歡這樣的話,我——」

「不是,不是……」她連連說著。「就像她還活著的時候那樣……我已經很久沒有看人彈鋼琴,看鋼琴鍵——這是自動鋼琴?」

「嗯。迪特律希設計系統和電路,我負責輸入MIDI檔。」

「難怪妳們前陣子總是鬼鬼祟祟的。這很貴吧?」

「很貴,但是迪特律希把控制系統的專利賣給廠商了,所以我們反而賺了一筆。」

林允兒擦著眼淚,我看見她的薄唇微微抿著,彷彿不知道要笑還是要哭。

「她以前一直說想要平台鋼琴,但是家裡擺不下……」允兒說。我知道這裡的「她」是指蒂芬妮。

允兒的話說到一半就不再說下去。琴聲還在流轉,她又望鋼琴望到忘了言語。我沒有打擾她,就讓她這樣看著、聽著。

「以後妳想她的時候,就來這裡聽吧。」

到了一個段落,琴音漸弱時,我如此告訴她。

我把我家的密碼和鑰匙都給了她一份,這樣要是我出差或是剛好不在,她想來的時候就可以來。我想她應該是個很懂分寸的人,不會三更半夜跑進來或是趁隙翻動我的私人物品。

這架鋼琴開啟了我們奇特的互動模式。她讓我去她家吃晚餐(當然是她做菜、我洗碗),吃完飯後她來我家聽鋼琴演奏;自動鋼琴的音量可以調整,愛聽多晚就聽多晚。如果我不忙的話就陪她一起聽,或者我會坐在她身旁看書,盡量不打擾她;我跟她說,即使我在書房看資料,也不必擔心會吵到我,我本來就不喜歡在完全安靜的環境裡做事。

整個六樓就像是沒有了兩扇門的隔閡,全靠我們對彼此的信任和尊重維持私人空間的界線。

有了這鋼琴之後,我感覺她終於變得開朗一些。我們會邀天文學家夫婦和迪特律希來吃飯,然後邊欣賞樂曲邊聊天;天文學家奶奶也告訴我,允兒現在偶爾會出現和她記憶中一樣的笑容了。我甚至見識到了允兒如何向天文學家爺爺撒嬌,那真是難以想像的……幼稚。

我盡量每個月都輸入幾首新曲子。允兒說,蒂芬妮偶爾會彈西貝流士或蕭邦的作品,但通常彈流行歌曲的鋼琴版,加入一點變奏,用她自己的方式詮釋,甚至改成爵士樂風格然後邊彈邊唱;因此我只好努力發揮一點創意和藝術修養,或者上網找別人改編的版本。

漸漸的,她可以在我面前談起蒂芬妮,說著過往的一點一滴。她說蒂芬妮是被收養的孩子,麥迪遜是養父的姓,而蒂芬妮本姓黃,血統和我們一樣來自遠東。麥迪遜家族非常富有,但是除了養父以外,其他新家人只將蒂芬妮當成競爭財產的對手;她對那些事沒有興趣,對於繼承者們的戰爭覺得厭煩。養父重病時,手足間的勾心鬥角加劇,蒂芬妮離開麥迪遜家族,來到冷城區;她雖然獲得了平靜,卻也無緣見到養父過世前的最後一面。

除了口頭述說,允兒還讓我看了她們的相冊,我們挨著肩一起看;那本相冊是她們去動物園玩的紀錄,有兩人抱著小老虎和小花豹的照片。蒂芬妮長得很好看,偏向成熟風情,但是笑的時候兩眼卻瞇得可愛。

看著那張如今再也無法觸摸到的笑靨,允兒的眼眶和鼻子又紅了;我默默伸手摟住她的肩,本以為她會像從前那樣故作堅強用淡笑帶過,但那次她就讓我那樣摟著;過了很久,她告訴我,她睏了,但是她現在不想動。

於是我讓她躺在我大腿上睡。而我把相冊放在一旁,獨自用左手翻閱;我的右手被允兒抓在懷裡當抱枕。

她們曾經是那麼地幸福。

我想起了我和我過去曾擁有的她,再看看相冊中的允兒和蒂芬妮,我又不禁感到懊悔、自責。

可是事過境遷,即使我再怎麼悔恨、懺悔,也無法傳達出去了。

而現在——

我闔上相簿,仰頭靠在沙發椅背上,逼自己什麼也別想,睡吧。

醒來的時候,不知哪來的毯子蓋在我腿上,允兒坐在一旁看書。她看著一臉糊塗而且明顯因為姿勢不良脖子痠痛導致動作僵硬的我微笑。

「終於醒了。」她說。「我們出去吃飯吧。」

那時已經將近晚上七點。屋外下著雪,氣溫大約是零下十三度,兩個穿著厚重大衣的人在靜謐的小區街道上匆匆往地鐵站走著。我們兩個包得密不透風,幾乎只露出了眼睛;覆蓋一層冰霜的路面有點滑,我差點跌個四腳朝天,幸好優雅帥氣地穩住。允兒轉頭看我,眼裡帶著笑意,向我伸出手,眨眨眼;我望著她一會兒,交出了我的手。

紛飛的冰澄雪花在朦朧街燈照映之下閃動著晶瑩的光芒,如此純潔澄澈而又輕盈。隔著兩層厚厚的手套,她紮實的力道,仍緊緊壓進了我的手掌裡。

漫天大雪催促我們的腳步,雖然並肩走著,宛如雪乘著風,感覺像她帶我朝著天空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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