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國北部的冷城有一個專屬於理工專家與科學家們居住的小區,常被人們戲稱根本是存在於與地球平行時空的村子,因為那個區域裡的居民平均智商據說高得不像話,想法似乎也與尋常人不大相同。雖說如此戲言,其實並沒有帶著任何不敬的意思,只是因為不太能理解那些人腦中的世界,找不到相對應的詞來描述;久而久之,人們也就乾脆暱稱那個小區為「冷城的冷城區」。畢竟,那個以科學、邏輯和理性為象徵的小區,很容易給人們冷冰冰的形象,很符合冷城的意境。

冷城區沒有高樓大廈,最高的公寓是七層樓,郊外也有獨棟住屋。建築物的設計和高度自然是不太一樣,但基本上排列整齊,從空中俯瞰還以為是積木拼出來的村子。鄰近公寓的外觀通常漆上不同顏色,磚紅、橙黃、鵝黃、蔚藍都有,不過最多的還是砂石般的淺灰。冬天來臨時,它們全都會變成雪白色,行道樹披上晶瑩的寒霜;地鐵站一出來的廣場上,那座噴泉也成為像是由水晶堆砌而成的冰湖。在夜晚,由於有科學家們設計的低光害路燈柱,抬頭可以看見不少星光;很偶爾還能在隆冬之時看見極光。

住在冷城區的人們都擁有S國的國籍,不過,只有少部份的人從出生開始就是S國國民。冷城區居民大多和我一樣,是外來的歸化者。我們基於各自的原因放棄原國籍,和S國定下契約,參與S國在科技方面的多項研究計畫,而S國則認可並接納我們成為其公民。

這個方案並不包含歸化者的親屬。換言之,我們都是孑然一身來到這裡;當然如果親屬本身也是科學理工人才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但是如果在原生國家能有幸福美滿的生活,誰又想放棄一切只為了促進科技發展而來到這裡呢?

當時協助我辦理移民手續和居住事宜的是奧爾森事務官,像這種字尾是「森」(son)的姓氏在S國相當常見。奧爾森事務官陪同我來冷城區看了幾間空屋,後來我選定一塊主色調趨近於白色的小社區;那社區裡共有六幢公寓,每幢都是七樓,每樓只有兩間屋子,都滿寬敞。

我的新住處位在B棟六樓。簽約後奧爾森事務官告訴我,我樓上住的是和我同在太空計畫裡的同事——一名機械電子工程師;樓下是個專司環境汙染控制研究的化學家,而我正對面則是一位生物學家。

雖然就住在對面,不過從我搬來之後,從來沒有和那個生物學家碰到面;第一次見面是搬來兩週後,在鄰居家的晚餐上。七樓另一間房子住著一對年老卻仍熱情的天文學家夫婦,為了祝賀我喬遷而替我辦了場小聚會,不算太高調,只邀請B棟五到七樓的住戶;生物學家樓下、也就是環境化學家對面是空屋,所以那天的客人們除了我之外,也就只有我樓上、樓下、對面共三人而已。

初次見面,我就對她留下極深的印象。

「妳好,我是林允兒,末日倉庫計畫,生物工程學。」

她的自我介紹很精簡:名字、所屬研究計畫和專業領域,連部門分支都省略了。

但這也不能怪她,因為大家(包含我)都是走這種路線,至少開頭一定是這麼說的。比方身為主角的我被天文學家夫婦鼓勵著站在中間自我介紹時,我也是說:

「呃,大家好,我是權俞利,太空計畫,航太科技部門的航天工程學……那個,就是設計太空船那些的,嗯,我主要是研究動力。」

比起我這樣使用過多的語助詞,林允兒那樣子倒優雅體面多了。

但是讓我印象深刻的不僅是她冷靜少言的形象。我必須承認,在我見過的人裡,她的容顏是最美麗的;不是那種艷麗或深邃輪廓,也並非所謂的可愛類型,但就是給人一種白淨秀雅的感覺。她有好看的額頭、晶瑩的雙眼,還有一雙薄唇;我一直覺得薄唇的人寡情,事實上林允兒的確讓我感到很有距離,但這是我首度覺得冷淡或許不等於寡情,她的淡默更像是一種小心翼翼和自我保護。

真要說起來,最讓我難忘的是她的神情。當她不笑時,她顯得沉著平靜;當她低頭時,她彷彿又再想別的事;當我看著她的側臉而她的斜分長髮剛好遮住她的眼睛時,我卻在她身上感覺到一股疲憊和憂傷;如果她笑了,就好像花朵迎著春風綻放般,天空也明朗了起來,可是不一會兒那花兒又沉寂下來,像是北方的季節一般,春夏總是如此短暫。不論哪一種神情,她似乎永遠神秘莫測,讓人無法猜想她的心思。

那天的晚餐在天文學家老夫婦溫馨地談話中落幕。此後我和樓上的電子工程師熟稔了起來;因為都是航太科技裡的研究人員,我們偶爾會在下班後一起去酒吧裡小酌。她的名字是伊凡‧迪特律希(Yvonne Dietrich),又高又瘦,金色短髮剪得極短,像隻刺蝟,眼珠宛如海洋般湛藍。

「迪特律希是姓氏嗎?我一直以為是名字。」有一回我問她。

「我就是想要姓迪特律希。」她把酒保放到吧檯上的啤酒推給我。「不行嗎?」

「妳高興就好。」

迪特律希說,有不少人移居冷城區之後改名,所以沒什麼好奇怪的。也對,既然都要展開新生活了,要一個新名字也不為過吧。

從那一晚之後,我遇到生物學家林允兒的次數少之又少,幾乎只有早上匆匆出門時偶爾會打上照面。我是那年夏天搬來的,直到十一月,都沒有機會和林允兒再多說什麼話。她似乎有點躲著人。我曾經想向天文學家老奶奶或迪特律希打探這個神祕的鄰居,但是又自覺不禮貌而作罷。有一天週末,老奶奶烤了她家鄉特有的果醬餡餅,一戶一戶送去請我們這一棟樓的人吃;林允兒不在家,老奶奶於是把她的份放在我這裡,叮嚀我晚點交給她。老人家這樣上上下下的請我們這些晚輩吃東西,我幫這小小的忙不算什麼,所以即使預想可能會有點尷尬,但還是答應了。那就是我第二次和林允兒說了「嗨」或「早安」以外的話,雖然也不過就是轉述老奶奶的話而已。

那天林允兒對我笑了笑,依然是很淺的笑容,但我可以感覺得到,她和我一樣,對於老奶奶溫暖的照顧既開心、又感激。

十二月的某個星期五晚上十一點左右,我正在客廳用樂高拼城堡——那是我遇到研究瓶頸時的小消遣。忽然門鈴響了,我起身去察看,發現門外是林允兒,好奇地開了門。

她說她家的熱水器似乎壞了,不知道能不能跟我借用浴室。

其實十二月的冷城讓人根本不出汗,一天不洗澡可能也無所謂,但每個人習慣不同,也許不洗澡她很難受吧,而我也不介意出借我家浴室,便歡迎她進來。結果她說,等等,她還沒拿換洗的衣服呢。

「妳都來借浴室了,怎麼沒先拿衣服?」我打趣的說。

「我怎麼知道妳會答應還是拒絕呢?」她回答。

「如果我拒絕了,妳怎麼辦?」

「去樓上跟奶奶借。」

也對,如果是跟天文學家奶奶借的話,一定不會被拒絕的。

「那先來跟我借的原因是?」

「近。」

她帶著微笑拋下這個字,轉身溜回家拿衣服。

後來經過我家客廳時,她看了一眼那散落在桌上的積木和城堡半成品,什麼話也沒說,就去洗澡了。

以前很多人問我,那種東西對我來說不會太簡單嗎?實際上我覺得還挺不容易的,因為我買來樂高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說明書丟掉;我一次會買三盒,丟了說明書後,再把三盒零件全混在一起。叫我拼直升機或船或許還算簡單,建築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在洗澡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無法靜下心來繼續拼城堡,所以我去廚房洗了些草莓,再坐下來時我從積木堆裡找出其他組件,迅速完成一艘雙桅帆船。

林允兒出來時,頭髮是乾的,紮成一個鬆散的髻在腦後,我猜想她也許是不好意思佔用浴室太久,因此沒有洗頭吧。

「要不要吃點草莓?」我從沙發上站起身。「我剛洗了一些。」

她似乎猶豫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好啊。」

我招呼她過來廚房。我沒有在家裡擺餐桌,而是在開放式廚房那兒放了個吧檯,所以我家乍看之下有些空盪盪的,因為原本是用餐區的地方什麼也沒有。

才剛把草莓擺上桌,門鈴又響了。我去應了門,是迪特律希,帶著一瓶香檳和一小塊蛋糕。

「唷,生日快樂。」迪特律希晃晃手中的食物。

我看了一眼時鐘。「太早了,還有二十分鐘。」

「妳把時鐘撥快就行了。」

「都說了我不過生日的。」雖然這樣說著,我還是敞開門讓她進來。「我家有客人喔。」

「誰啊——」就在迪特律希這樣問時,允兒轉過身並站了起來,和她打招呼。「喔,嗨,是允兒啊。」

「她來借浴室。」我趕緊說。「她家熱水器好像故障了。」

「剛好,」迪特律希舉起手上的香檳。「一起喝吧。」

就這樣,草莓、香檳、巧克力蛋糕,我們奇蹟似的聊到了半夜兩點多。

「妳為什麼不過生日?」林允兒問。

「就覺得沒什麼特別的。」我聳聳肩。林允兒只是點點頭。

「末日倉庫是那個傳說中的種子倉庫嗎?」我問。

「不只種子,還有各種生物的基因序列,不過我的領域剛好是植物。除了把植物種子保存下來之外,我們也研究能在極端地質和氣候環境之下生長的人工物種,避免糧食短缺。」她解釋。「所以才會需要生物工程學。」

「進展如何?」

「目前做出來的基因改造作物都不是人能吃的。」她苦笑。「那妳們呢?」

「一百年之內都還是得住在地球吧。」我也苦笑。

過幾天後我和迪特律希在城中鬧區閒晃,說起我生日前夕的意外小聚,迪特律希提到了一些關於林允兒的事。其實她對允兒似乎也不太了解,但是她說,從前允兒看起來是個還算開朗的人,只是三年前發生的一件意外帶來了難以平復的悲傷,後來,允兒就漸漸變得淡漠沉靜了。

「知道三年前的N航空難嗎?」迪特律希說。「她的同居女友也在那架飛機上。」

「同居女友……妳是說——?」

「嗯,以前也住在妳家對面。蒂芬妮‧麥迪遜(Tiffany Madison),醫學博士、病毒學專家。她是個很熱情很有活力的人,人緣很好,唱歌很好聽。誰知道會發生那種事?好好一架飛機在天上飛,居然不知道從哪裡飛來一顆飛彈,還剛好打中機頭……」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YoonYul YoonFany
    全站熱搜

    宇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