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第四十三章 死亡天使的擁抱

金太妍醒了，幾乎可以說是驚醒的。

她的反應還停留在看到侑的那一刻，因此當她恢復意識時，是採取類似防禦的動作直覺性地往一旁閃躲；於是她撞上車座椅背，意識到自己並不身處於家裡。

車門沒有完全關上，車窗也是開著的，她覺得有點冷。手腕有擦傷的些微刺痛感，不過對手部活動不會造成影響；太妍看見有一條繩子丟在車座位下，自己身上也沒有任何束縛物，甚至兩把槍都還在腰間槍袋裡，她感到十分納悶。

她走下車，這是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地方。老實說，很漂亮，星空、風聲，如果不是在這種狀況下被帶到這裡，她應該會喜歡這裡。

現在只有陌生和危機感而已。尤其聽見浪潮洶湧拍打岩壁，宛如雄壯的戰鼓聲。

車停的位置離樹林不遠，地上的草很稀疏，再過去就是光禿禿的岩地；在一塊延伸最遠還向外突出翹起的大尖石上，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沒有任何殺氣，就連基本的氣勢都沒有。那人只是坐在那裡吹風，彷彿希望能解除身上所有的束縛，讓風將她帶走。

那是……俞利？

權俞利背對著金太妍，坐在那兒遙望海的另一端。太妍慢慢走近，雖然知道是前搭檔，也感覺不到危險，但手還是不自覺放在了腰間的槍柄上。

「醒了？」

太妍剛踏上尖石第一步時，俞利開口說話，不過並沒有回頭。

「不要緊張。現在還不需要拔槍。」俞利接著說。

「妳帶我來這裡的？」太妍問。

「是啊。用這種方法真是不好意思啊。」

「妳想做什麼？」

俞利只是勾起微笑。從太妍的角度是看不到那個笑容的，但太妍也感受不到任何惡意。就好像從前俞利總是喜歡惡作劇，看到大家被她整得慘兮兮之後會露出的那種笑容；金太妍就算沒看到，好像都能知道那個嘴角揚起了小小的幅度。

「妳知道這樣很幼稚嗎？」金太妍有點惱火的說。

「太妍，想要守護允兒的話，不，應該說如果妳想抓住允兒的話，只有武力是不夠的。現在就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坐在妳面前。」權俞利說到「活生生」這個詞的時候，自己也遲疑了一下。她轉身面對太妍，但仍然坐著。「我們兩個啊，雖然在組織的搭檔排行是第一名，去年還是。但我們兩個，老實說，屬於那種有點蠻橫的打法，不是嗎？我們不像順圭秀英，出任務前要計算一堆角度速度和時間；也不像小玄，會配藥，在學校還研究國際戰略。雖然我們平常也會有一些煩惱，嚴格說來，我們好像還算過得滿安逸的。」

「是嗎？」太妍皺著眉頭，不自覺笑了一聲。「我覺得妳滿辛苦的。不，應該說很努力吧……以前很努力，然後很辛苦。」

「不知道是拜誰之賜喔。」權俞利挖苦了一句。

「總之我不覺得妳過得很安逸。」太妍快速將這個問題結案。

「不管怎樣，是時候有所突破了……我是說妳。雖然某方面來說妳已經進步很多，不過想要陪伴允兒，那還不夠。」

太妍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開始有股莫名的緊張和擔憂。

「……妳為什麼忽然這樣說？妳……」放棄允兒了嗎？

「她想要當殺手。妳實現她的願望了嗎？」俞利的語氣依然輕鬆，太妍卻感到些許寒意。或許是夜風吧？還是因為腳下的浪花呢？

「她想要的不只是這樣而已。現在的她，凡是她想要做的事，她必定完成。說不定這才是她最與生俱來的個性，我們只是把她解放出來了。」

對於這樣的說法，太妍不反對，可是也不喜歡聽到俞利如此說允兒。「她選擇她想做的事，我不認為這樣有什麼不對。」

「當然當然。」俞利不住點頭。「那我們呢？」

「什麼？」

「妳做出了妳的選擇，我也算是有選擇的。對於現在的結果，整體來看，妳滿意嗎？」

「我……」

俞利注視著太妍，太妍亦凝視俞利眼裡的深意。

她們靜默，可是雙方都知道對方內心陰暗深處的想法。

這樣子是不夠的。即使允兒現在和太妍的關係很親近，對太妍來說，存在著她——權俞利，而且是身負重傷殘喘回到家、在她們面前倒下、經過了六次死亡的權俞利，她和允兒之間就彷彿隔著一陣吹不散的薄霧。她知道允兒絕對不會忘記，權俞利是因為誰而在外面奔走、受傷，又是因為什麼原因才倒下；俞利醒來之後與她們疏遠，但允兒又是怎麼想的呢？太妍只敢在心裡猜。就算忽視她無法探知允兒內心真實想法的這一點，她自己心裡也背負著罪惡的陰影；還有，她也會質疑自己，她有辦法像俞利那樣為允兒付出嗎？她有那個毅力和能力嗎？俞利，就算在與允兒出現了爭執和冷戰的情況下，還是全力以赴去解決和黑幫之間的問題了。那她呢？如果她得到了允兒，而未來她與允兒之間的關係出了問題，她會不會輕言放棄？

金太妍所想的，正是權俞利的想法。權俞利知道金太妍對這段關係的困惑，對自我的懷疑，還有——她的存在給金太妍帶來了哪些壓力。

就在這一段相互讀取心思的眼神裡，太妍察覺了，俞利完全猜中她現在的心理狀態。然後俞利也確認了太妍已經明白，她早就預見太妍對現狀和未來的不確定感。

「我累了，妳也很累對吧？」俞利從岩地上站起來。「所以我要結束這一切，這樣我會輕鬆點。」

「妳要怎麼做？」太妍問。權俞利就站在離尖石頂端不遠的地方，束成馬尾的長髮被風掃得飄逸，就連她如今消瘦許多的身體看起來都有可能被風吹落懸崖；太妍想叫她不要站在那裡，但她知道俞利只會覺得這根本沒什麼。

「很簡單。」俞利微微張開雙臂。「我徹底消失就行了。」

「什麼！」金太妍當場愣住。

「妳殺死我，或是我自己跳下去。妳選哪個？」俞利露出微笑。

「妳在開玩笑吧？」金太妍傻楞楞的說，忽然想起李順圭告訴過她，俞利在甦醒之後有憂鬱症傾向。在她和俞利這幾次接觸中，她不曾從俞利身上感覺到憂鬱，但是……這段時期，她從沒有深刻去關心俞利的心情，不是嗎？「妳……不要站在那裡，俞利。風很大。」

金太妍往前踏了一步，權俞利卻往後退了一步。

「別過來喔。」俞利說。「妳這樣過來的話，就是選擇讓我自己跳的意思。」

太妍只好停在那裡。「妳覺得妳死了，問題就能徹底解決？」

「短期之內也許不會。但是再過一段時間，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妳們會忘記現在的糾結和痛苦，也不需要再在意我的存在。妳們會活下去，世界也會繼續運轉下去。」俞利抬頭仰望夜空。「而我也可以得到解脫。沒有妳，沒有允兒，什麼都沒有，不需要再愛或恨，也不會痛苦。我可以好好睡一場，好好的休息。」

「……權俞利，在妳心裡我們是什麼？」金太妍看著權俞利，不知為何眼眶開始發熱。「我會忘記現在的糾結和痛苦？我會忘記這種罪惡感？妳覺得我真的已經爛成那樣了是吧？」

「不需要感到罪惡，太妍。妳和允兒，妳們不需要因為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感到罪惡。」

「妳才不是那樣想的！」金太妍大吼。「妳明明就恨我們！妳為什麼不說！說啊！直接告訴我妳恨我，妳恨我碰了妳愛的女人！不要裝聖人！不要假裝妳寬恕我們但是卻自己承擔一切！」

對於金太妍突然爆發的怒火，權俞利似乎感到意外。她靜靜看著金太妍，然後往前走。

她走到金太妍面前，伸手打了金太妍一巴掌。

太妍的頭髮遮住她被打的那一邊臉。她沒有轉回來面對俞利。

「那在妳們心裡我是什麼？」權俞利冷冷的說。「滿懷恨意的受害者嗎？在我心裡只有恨嗎？」

金太妍慢慢抬頭看著權俞利。

耳邊隱約傳來了汽車引擎聲，她沒有理會，她還是望著權俞利的眼睛、權俞利的輪廓。

不久，車燈從她身後照射過來，一晃而過，車在懸崖邊緣前的岩地及時停住。

光影在俞利臉上由明轉暗的時候，她好像感覺到了權俞利心中痛苦萬分的思緒。

是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