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週過去了,權俞利再沒和林允兒說過一句話。其實權俞利根本誰也不想見,就算其他人來探訪她,她也顯得無精打采,後來她乾脆跟醫生說她很累,希望直接由醫生下達限制訪視時間的囑咐,只讓崔秀英陪在身邊。

不過,林允兒和權俞利並不是完全沒有見面。

允兒去應徵了醫療組開放的打雜工作。那些工作本來是開給練習生賺零用錢的,也可以增加跟在醫藥高手們身邊學習的機會;允兒雖然不是練習生身份了,但靠著不差的基礎知識和手腳俐落這兩點,讓醫療組決議錄取。對醫療組來說,目前多一個聰慧的助手比多五個愣愣的菜鳥實用得多。

而且最重要的,是林允兒夠冷靜、懂得控制臉部表情。之前曾經有練習生看見開放性骨折傷口,當著傷患的面就昏過去了,搞得患者和急診醫生都一臉無奈,那名受傷的殺手還問醫生需不需要先救那個練習生;還有的打雜生總是對來做復健的後輩露出一臉不耐煩樣,外加冷言嘲弄,搞得後輩忍無可忍,設法算計這個前輩練習生,讓她在抱怨的時候被主治醫生逮個正著。那些表現都是會留下負面記錄的,因此練習生通常不願意冒這個險;何況訓練課程中看的驚悚畫面就夠多,多數人也不想把私人時間拿來自虐。

打雜工大部份只是處理一些簡單的庶務,和醫療行為沒有直接關係。除了清點用品數量、病例歸檔、通知例行檢查日期之外,最主要會和病患有所接觸的工作就是送餐和收回餐盤。林允兒負責送每天的午餐和晚餐到各病房去,等用餐時間過後再去收,所以權俞利無可避免的會看見她。

權俞利清醒後過了三天才被允許進食,允兒第一次送營養餐到俞利房裡則是她被俞利趕出去後一週的事,那時崔秀英也在。她出現在病房門口時,氣氛免不了凝重;秀英立刻起身將她擋在門邊。她靜靜的將食物托盤交給秀英,轉達了營養師的叮嚀,也沒說或做什麼就離開了,繼續去送其他病房的餐。

結果反而是崔秀英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端著食物到俞利床邊,沉默地替俞利弄好桌子,擺上餐碗;權俞利能吃的都還只是些流質食物,看起來並不怎麼美味,但權俞利倒是沒有嫌棄,拿起湯匙一小口一小口食之無味般吞嚥著。

「以後用餐時間我自己去幫妳拿回來吧。」秀英忽然對她說。

俞利含著湯匙盯著碗裡的粥。

「算了,沒關係。」俞利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即使如此,她似乎還是沒有要見林允兒的意願。每到用餐時間前後,她不是開始望著窗外,就是閉著眼睛,絕對不往門的方向看。

如此持續了一週後,有一天秀英陪俞利吃完晚餐,收拾好了餐具,照樣放在門邊的矮櫃上讓人來收。

敲門聲響起,允兒開門,拿起櫃子上的空餐盤,連房間都只大概踏進半步。她轉身把空盤放到停在病房外的推車上,卻不像往常般立刻離開。

「秀英歐膩,能借用妳一分鐘嗎?」允兒問。

崔秀英大感意外。她看看權俞利,但權俞利頭也不抬,面無表情凝視著腿上的被子,彷彿那上面寫著什麼金庫密碼。

崔秀英還是去了。走廊上沒有別人,不遠處的服務櫃台才有兩個值班醫護士。醫療區一向很安靜,此時更宛如空無一人的管制禁區。

其實林允兒只是用這借來的一分鐘,再向崔秀英借稍晚的一次碰面機會。

林允兒想做什麼,崔秀英不知道,但她答應了。

該來的總是要來啊。

不過崔秀英沒預料到,還有比林允兒更早來的。她若無其事回到病房後,權俞利轉向她。

「秀英。」

「嗯,幹嘛?」

「我想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權俞利平靜的開口,但秀英聞言,皮都繃了起來。「侑死了嗎?」

原來是在問侑。她鬆了口氣。

「我不知道。她的同伴把她帶走了,我也不知道她的傷勢嚴不嚴重。」

「那天妳為什麼會在那裡出現?」

崔秀英把Narsha帶她去的經過一五一十告知。

「那Narsha歐膩怎麼知道我會在那裡、對手又是誰呢?」權俞利說。

崔秀英的確也想過這個問題,但是實在無解,只能解釋成Narsha有她自己的情報人脈。

那天晚上俞利昏倒之後,是秀英和荷拉緊急連絡醫療組派專用車出來接人的;Narsha則是徹底失去蹤影,後來是組織裡同屬管理階層的佳仁受命出來尋找,才在樹林裡找到據說昏迷一夜的Narsha

詳情發生了什麼事,沒人知道,更沒人敢討論。

但就是因為心裡存疑,崔秀英思考過後,也決定保持沉默。她只呈報了Narsha臨時交派給她任務和之後的戰鬥,至於關於俞利的任務和賭約則是裝傻,說自己也打得不明不白。

組織對於這件事完全保密,連事後的口述報告也是秀英、荷拉、太妍、允兒各別進辦公室裡做,錄影之後才讓身涉其中的人申請觀看。崔秀英看了,她知道林允兒也看了,而她們都沒有私下再去找對方對質。

「不說也好。」俞利回答。「那些賭注約定的內容,如果以後還有人問起,妳都別提。我不想讓別人知道。」

「連允兒也不要嗎?」

「不要。」

「……好吧。」

雖然心中有疑惑和別的想法,秀英還是閉上了嘴。

「還有個問題,秀英。」俞利輕聲說。「妳挾持了那個用鞭子的女生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原本受脅迫而不敢有行動的侑為何追了上來?秀英又為什麼得以出現在荷拉與金髮女子的戰區?

「妳殺了她嗎?」俞利問。

秀英沉默地望著俞利腹部傷處的位置。回想起手中刀子浸染溫血的感覺,那一夜的雨水涼冷似乎又襲上了後背。

「我不知道她死了沒。」

「發生了什麼事?」

「……」

「秀英?」

「和妳一樣,她空手抓住了刀刃,抵抗我的挾持,叫侑快去追妳。她的眼神沒有任何畏懼。妳知道吧,那一晚我也是認真的,有必要的話我真的會殺了她;而她……她的執念不下於我,但不是想要殺死我的意念,是一心要讓侑達成任務的意念。如果她的死亡可以讓侑激發出更大的潛力,我相信她也會毫不猶豫犧牲自己。」

少女當時的吼叫聲還一直清楚留在秀英的記憶裡。雨水和自身的高亢情緒也許都誇飾了少女的氣勢,但她們倆僵持的那幾秒卻是秀英在自己的戰鬥史中印象最深的一段。因為少女的堅強抵抗和強烈欲念,連帶著似乎也喚醒了秀英的鬥氣和野性。秀英的戰法風格一直是優雅潔淨的,就像個從小教養良好的貴族,戰技雖然高強,卻缺少真實世界裡弱肉強食、非死即生的殘酷體悟。在對手赤手空拳握住鋒利的刀刃、宛如會直接撲上來用牙齒撕咬她的那股氣勢面前,她忽然感悟到自己必須再更堅強、更果決,必須要捨棄一切顧慮,否則她贏不了;若是贏不了,不僅她會死,她也無法再保護俞利、給俞利任何助益。

於是崔秀英鬆手放開了武士刀,瞬間低身下去撿起了少女先前被打落在地上的匕首,猛力刺進少女的上腹,然後拔了出來。她輕輕一推,那總是冷峻的持鞭殺手朝後倒下,顫抖著,但卻露出放心了似的表情,因為在她制住秀英的武士刀與之僵持時,侑已經聽從她的要求,擺脫了優柔寡斷,繼續前進。

「我告訴那個弓箭手,如果立刻連絡她們的同伴,送她去治療,她可能還有救;或是她可以選擇多射幾箭,先殺死我,再看看她的朋友生命力有多強。」秀英低聲述說。「我不知道她最後是生是死,但……其實我希望她能和妳一樣活下來。不只是她,侑也是。」

俞利聽完後,仍靜靜望向窗外,良久不說話。從輕醒後都沒有太多情緒起伏的眉宇之間飄忽過幾抹憂傷的神色,她低頭看看自己手上縫合的傷痕,動了動手指,試著握成拳頭的形狀;形狀是有了,只是還不能凝聚力量。

殺手,是個必須在一次又一次的戰鬥中堅強起來,才能承擔的職業。

如果輸了、爬不起來了、被逮了,那就結束了。沒有重來或改行的機會。

所以每一場戰鬥都那麼重要。

在這種壓力之下,有時候會覺得孤獨;當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時,那種孤獨感更是龐大。

必須要有一個信條、一個信仰,才能撐得下去。如此,即使殉道也是一種滿足。

對崔秀英來說,權俞利是這樣。

也許對那持長鞭的少女來說,侑也是這樣。

那麼,對權俞利來說呢?

像走在山林的雲霧裡,答案若有似無,看不清也抓不到。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宇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